第 2 节
作者:卡车      更新:2022-06-19 10:20      字数:5016
  安乎不安乎!可怜我东门人,取鱼捞虾,撑船结网;破屋中吃秕糠,啜麦粥,
  搴取荇叶蕴头蒋角煮之,旁贴荞麦锅饼,便是美食,幼儿女争吵。每一念及,
  真含泪欲落也。汝持俸钱南归,可挨家比户,逐一散给。南门六家,竹横港
  十八家,下佃一家,派虽远,亦是一脉,皆当有所分惠。麒麟小叔祖亦安在?
  无父无母孤儿,村中人最能欺负,宜访求而慰问之。自曾祖父至我兄弟四代
  亲戚,有久而不相识面者,各赠二金,以相连续,此后便好来往。徐宗于、
  陆白义辈,是旧时同学,日夕相征逐者也。犹忆谈文古庙中,破廊败叶飕飕,
  至二三鼓不去;或又骑石狮子脊背上,论兵起舞,纵言天下事。今皆落落未
  遇,亦当分俸以敦夙好。凡人于文章学问,辄自谓己长,科名唾手而得,不
  知俱是侥幸。设我至今不第,又何处叫屈来,岂得以此骄倨朋友!敦宗族,
  睦亲姻,念故交,大数既得;其余邻里乡党,相周相恤,汝自为之,务在金
  尽而止。愚兄更不必琐琐矣。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二书
  板桥向郑墨描述自己所向往的住宅,这与其说是住宅的蓝图,不如说是
  他设想的“不得志修身见于世”时生活理想的写照,令人联想起刘禹锡的《陋
  室铭》。郑板桥不求豪富,清贫自守,也不怕盗贼,甚至愿意与为盗贼的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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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商量分惠”,狂放之言中包含的是彻底的“仁者爱人”的思想。
  吾弟所买宅,严紧密栗,处家最宜,只是天井太小,见天不大。愚兄心
  思旷远,不乐居耳。是宅北至鹦鹉桥不过百步,鹦鹉桥至杏花楼不过三十步,
  其左右颇多隙地。幼时饮酒其旁,见一片荒城,半堤衰柳,断桥流水,破屋
  丛花,心窃乐之。若得制钱五十千,便可买地一大段,他日结茅有在矣。吾
  意欲筑一土墙院子,门内多栽竹树草花,用碎砖铺曲径一条,以达二门。其
  内茅屋二间,一间坐客,一间作房,贮图书史籍笔墨砚瓦酒董茶具其中,为
  良朋好友后生小子论文赋诗之所。其后住家,主屋三间,厨屋二间,奴子屋
  一间,共八间。俱用草苫,如此足矣。清晨日尚未出,望东海一片红霞,薄
  暮斜阳满树,立院中高处,便见烟水平桥。家中宴客,墙外人亦望见灯火。
  南至汝家百三十步,东至小园仅一水,实为恒便。或曰:此等宅居甚适,只
  是怕盗贼。不知盗贼亦穷民耳,开门延入,商量分惠,有甚么便拿甚么去;
  若一无所有,便王献之青毡,亦可携取质百钱救急也。吾弟当留心此地,为
  狂兄娱老之资,不知可能遂愿否?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三书
  这封书信,旨在说明有志于求学的人要明白“书中有书,书外有书”,
  不要受书中记载的现象或前人的结论所迷惑。信中以历来公认的某些史事为
  例,对夏商周三代是太平盛世、春秋是极乱之世等等观点提出了异议,进而
  批判了用“重让”来解释《春秋》、《尚书》编次的迂腐之见。板桥的观点
  自然也不是定论,但他由此提出“读书要有特识”,每个人都应该“自出眼
  孔,自竖脊骨读书”,却是很可宝贵的见识。
  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至夏、殷之际,仅有三千,彼七千者
  竟何往矣?周武王大封同异姓,合前代诸侯,得千八百国,彼一千余国又何
  往矣?其时强侵弱,众暴寡,刀痕箭疮,薰眼破胁,奔窜死亡无地者,何可
  胜道。特无孔子作 《春秋》,左丘明为传记,故不传于世耳。世儒不知,谓
  春秋为极乱之世,复何道?而春秋已前,皆若浑浑噩噩,荡荡平平,殊甚可
  笑也。以太王之贤圣,为狄所侵,必至弃国与之而后已。天子不能征,方伯
  不能讨,则夏、殷之季世,其抢攘淆乱为何如,尚得谓之荡平安辑哉!至于
  《春秋》一书,不过因赴告之文,书之以定褒贬。左氏乃得依经作传。其时
  不赴告而背理坏道乱亡破灭者,十倍于《左传》而无所考。即如“汉阳诸姬,
  楚实尽之”,诸姬是若干国?楚是何年月日如何殄灭他?亦寻不出证据来。
  学者读《春秋》经传,以为极乱,而不知其所书,尚是十之一,千之百也。
  嗟乎!吾辈既不得志于时,困守于山椒海麓之间,翻阅遗编,发为长吟
  浩叹,或喜而歌,或悲而泣。诚知书中有书,书外有书,则心空明而理圆湛,
  岂复为古人所束缚,而略无张主乎!岂复为后世小儒所颠倒迷惑,反失古人
  真意乎!虽无帝王师相之权,而进退百王,屏当千古,是亦足以豪而乐矣。
  又如《春秋》,鲁国之史也。如使竖儒为之,必自伯禽起首,乃为全书,
  如何没头没脑,半路上从隐公说起?殊不知圣人只要明理范世,不必拘牵。
  其简册可考者考之,不可考者置之。如隐公并不可考,便从桓、庄起亦得。
  或曰:《春秋》起自隐公,重让也;删书断自唐、虞,亦重让也。此与儿童
  之见无异。试问唐、虞以前天子,哪个是争来的?大率删书断自唐、虞,唐、
  虞以前,荒远不可信也; 《春秋》起自隐公,隐公以前,残缺不可考也,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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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谓史阙文耳。总是读书要有特识,依样葫芦,无有是处。而特识又不外乎至
  情至理,歪扭乱窜,无有是处。
  人谓《史记》以吴太伯为《世家》第一,伯夷为《列传》第一,俱重让
  国。但《五帝本纪》以黄帝为第一,是戮蚩尤用兵之始,然则又重争乎?后
  先矛盾,不应至是。总之,竖儒之言,必不可听,学者自出眼孔、自竖脊骨
  读书可尔。乾隆九年六月十五日,哥哥字。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
  板桥将读书人排为四民之末,激烈地加以抨击;重农务本,愿做一个与
  佃户平等对待、和睦相处的乡村小地主,这些都没有超出前人的地方。可贵
  之处在于他能把儒家思想中比较合理的部分亲身实行,教育子弟。信中娓娓
  道来,亲切感人。尤其是写读书人言行相违一段,连比较正直的读书人也不
  免被坏人连累,欲辩无词,真是入木三分,见出作者愤世嫉俗的心情。
  十月二十六日得家书,知新置田获秋稼五百斛,甚喜。而今而后,堪为
  农夫以没世矣!要须制碓,制磨,制筛罗簸箕,制大小扫帚,制升斗斛。家
  中妇女,率诸婢妾,皆令习舂揄蹂簸之事,便是一种靠田园长子孙气象。天
  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
  是暖老温贫之具。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
  雪早,得此周身俱暖。嗟乎!嗟乎!吾其长为农夫以没世乎!
  我想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而士为四民之末。农夫上者种地百亩,
  其次七八十亩,其次五六十亩,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种收获,以养天下之
  人。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我辈读书人,入则孝,出则弟,守先待
  后,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所以又高于农夫一等。今则不然,
  一捧书本,便想中举、中进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屋、置多田产。
  起手便错走了路头,后来越做越坏,总没有个好结果。其不能发达者,乡里
  作恶,小头锐面,更不可当。夫束修自好者,岂无其人;经济自期,抗怀千
  古者,亦所在多有。而好人为坏人所累,遂令我辈开不得口;一开口,人便
  笑曰:汝辈书生,总是会说,他日居官,便不如此说了。所以忍气吞声,只
  得捱人笑骂。工人制器利用,贾人搬有运无,皆有便民之处。而士独于民大
  不便,无怪乎居四民之末也!且求居四民之末而亦不可得也!
  愚兄平生最重农夫,新招佃地人,必须待之以礼。彼称我为主人,我称
  彼为客户,主客原是对待之义,我何贵而彼何贱乎?要体貌他,要怜悯他;
  有所借贷,要周全他;不能偿还,要宽让他。尝笑唐人七夕诗,咏牛郎织女,
  皆作会别可怜之语,殊失命名本旨。织女,衣之源也,牵牛,食之本也,在
  天星为最贵;天顾重之,而人反不重乎!其务本勤民,呈象昭昭可鉴矣。吾
  邑妇人,不能织绸织布,然而主中馈,习针线,犹不失为勤谨。近日颇有听
  鼓儿词,以斗叶为戏者,风俗荡轶,亟宜戒之。
  吾家业田虽有三百亩,总是典产,不可久恃。将来须买田二百亩,予兄
  弟二人,各得百亩足矣,亦古者一夫受田百亩之义也。若再求多,便是占人
  产业,莫大罪过。天下无田无业者多矣,我独何人,贪求无厌,穷民将何所
  措足乎!或曰:世上连阡越陌,数百顷有余者,子将奈何?应之曰:他自做
  他家事,我自做我家事,世道盛则一德遵王,风俗偷则不同为恶,亦板桥之
  家法也。哥哥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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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
  板桥提出“作诗非难,命题为难”的观点,同时抨击时人命题低下的诗
  风,说:“其题如此,其诗可知。其诗如此,其人可知。”虽然,郑板桥持
  论是从“慎题目,所以端人品,厉风教也”的儒家文学观出发,但是,他强
  调立意在诗歌创作中的决定性作用,又从时代背景、政治形势来分析杜甫、
  陆游的创作,论诗方法是正确的。
  作诗非难,命题为难。题高则诗高,题矮则诗矮,不可不慎也。少陵诗
  高绝千古,自不必言,即其命题,已早据百尺楼上矣。通体不能悉举,且就
  一二言之:《哀江头》、《哀王孙》,伤亡国也;《新婚别》、《无家别》、
  《垂老别》、《前后出塞》诸篇,悲戍役也;《兵车行》、《丽人行》,乱
  之始也; 《达行在所》三首,庆中兴也;《北征》、《洗兵马》,喜复国望
  太平也。只一开卷,阅其题次,一种忧国忧民,忽悲忽喜之情,以及宗庙丘
  墟,关山劳戍之苦,宛然在目。其题如此,其诗有不痛心入骨者乎!至于往
  来赠答,杯酒淋漓,皆一时豪杰,有本有用之人,故其诗信当时,传后世,
  而必不可废。
  放翁诗则又不然,诗最多,题最少,不过《山居》、《村居》、《春日》、
  《秋日》、《即事》、《遣兴》而已。岂放翁为诗与少陵有二道哉?盖安史
  之变,天下土崩,郭子仪、李光弼、陈元礼、王思礼之流,精忠勇略,冠绝
  一时,卒复唐之社稷。在《八哀》诗中,既略叙其人;而《洗兵马》一篇,
  又复总其全数而赞叹之,少陵非苟作也。南宋时,君父幽囚,栖身杭越,其
  辱与危亦至矣。讲理学者,推极于毫厘分寸,而卒无救时济变之才;在朝诸
  大臣,皆流连诗酒,沉溺湖山,不顾国之大计。是尚得为有人乎!是尚可辱
  吾诗歌而劳吾赠答乎!直以《山居》、《村居》、《夏日》、《秋日》,了
  却诗债而已。且国将亡,必多忌,躬行桀、纣,必曰驾尧、舜而轶汤武。宋
  自绍兴以来,主和议,增岁币,送尊号,处卑朝,括民膏,戮大将,无恶不
  作,无陋不为。百姓莫敢言喘,放翁恶得形诸篇翰以自取戾乎!故杜诗之有
  人,诚有人也;陆诗之无人,诚无人也。杜之历陈时事,寓谏诤也;陆之绝
  口不言,免罗织也。虽以放翁诗题与少陵并列,奚不可也!
  近世诗家题目,非赏花即宴集,非喜晤即赠行,满纸人名,某轩某园,
  某亭某斋,某楼某岩,某村某墅,皆市井流俗不堪之子,今日才立别号,明
  日便上诗笺。其题如此,其诗可知,其诗如此,其人品又可知。吾弟欲从事
  于此,可以终岁不作,不可以一字苟吟。慎题目,所以端人品,厉风教也。
  若一时无好题目,则论往古,告来今,乐府旧题,尽有做不尽处,盍为之。
  哥哥字。
  潍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一书
  人们多以过目成诵为美谈,板桥独持异议。他指出这样地匆匆读书的坏
  处一是读了不能消化,二是盲目滥读,精华糟粕不分,变成“破烂厨柜”。
  他主张熟读精思,而且要有选择地精读记诵。这是他大半生读书经验的总结。
  至于把虞世南、张睢阳、张方平在文学上没有高度成就的原因说成是“平生
  书不再读”,那就不免牵强附会了。再则,精读之外速读、略读也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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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其在今天。
  读书以过目成诵为能,最是不济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