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节
作者:博搏      更新:2022-09-26 14:34      字数:3078
  第二日,月银跟方丈告了偷入寺中之罪,锡白则辞谢了数日以来的叨饶,夫妻二人携归了同里巷的旧宅去。转眼冬去春来,小半年过去,到了农历三月,白涔涔的冰融了,像小时候吃的化在手中的冰糕,月银的孩子出生了。一如瑶芝所预料的,是个男孩儿。
  月银自周嫂手中接过他来,和锡白一起凑着看,小小的,皱皱的,红红的脸蛋,不知怎么就哭了出来。周嫂有感道,“总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姑娘历经这些,也应当有些好日子了。哎,初识姑娘时,您自己还是小姑娘呢,一转眼,也当了妈了。”锡白笑道,“周嫂,那你瞧瞧我像不像爸爸?”周嫂笑道,“谭先生还是风风火火的,只是个大孩子呢。”月银锡白听了,都笑起来。月银说,“你给想了名字没有。”锡白道,“不等爸爸来取么?”月银道,“你倒是乐意,他来了,这孩子连姓儿也要改成蒋呢。”锡白笑了一笑,既知吴济民为了芝芳一事,至今心里仍旧存了疙瘩,捏着孩子的小脸儿说道,“你在母亲腹中,历经许多才得以保全,也算劫后余生,另者你父母漂游江湖,桀骜不驯,期盼你做人也是一般傲然独立,就叫余傲可好?”月银蹭着儿子的小脸,说道,“余傲,余傲。”周嫂道,“叫余傲吗?谭余傲?”月银点点头,对锡白说,“何光明为救我而死,身后也没有留下一点骨血,我再给他一个小名儿,叫四毛,也算是报他舍命相救之恩的一个念想了。”不想小余傲听了父母亲的对话,一咧嘴,居然笑了。周嫂奇道,“果真是姑娘和谭先生的孩子,和人家也不一样的,人家的小孩儿只道哭,他怎么反而笑呢?”锡白拨弄儿子小手,笑道,“小东西,你喜欢这名字吗?”
  过得一会儿,小余傲终究是瘪了嘴,周嫂说,“姑娘该喂奶了,这是饿了。”月银赶着锡白出去,锡白道,“我倒想瞧他怎么吃奶呢。”月银道,“不过是和咱们大人吃饭一样的,有什么看的。”锡白一笑,也就下楼去了。
  等天大亮了,得知月银生了,各路致贺的,或者电话,或者礼物,或者人亲到的,便搅扰起来。锡白未免扰着月银休息,自在下头周旋,只让了瑶芝和吴济民父女上楼。
  瑶芝抱了外甥,笑道,“姐姐,我说的准吧?果真是个男孩儿呢。”左右端量说,“长得像谁呢?也看不出来。”济民说,“这么小,还没长全呢。再等几个月就知道了。”月银说,“像锡白好。”瑶芝笑说,“姐姐有一个谭先生还不足,还要一个小锡白么?”月银笑道,“怎么是小锡白了?他是他,已取了名字了,叫余傲。”瑶芝轻轻逗着,说道,“余傲,余傲,我是你的小姨,记着哦。”又抱给吴济民眼前,说,“这是你外公。”吴济民将孩子抱了过来,心中不觉浮现起瑶芝小时候的样子来了——可叹他当年抛弃妻女,初见月银即是个长成的大姑娘,于月银幼时如何,却全不知道,如今只试图从这孩子身上,寻一些他母亲的痕迹,不禁是百感交集。
  几人又逗弄孩子玩了一会儿,见他哈欠连连,眼睛半睁半闭,知是困了,便让周嫂抱去哄着睡觉。月银伸伸胳膊,说道,“瞧他怪小的,抱久了也沉重呢。”瑶芝说,“眼下是这么大,再长一长,还会跟你闹了,跟你耍脾气了,才不好带。”月银笑道,“瑶芝怎么这样清楚?”瑶芝说,“逢了假日倒常去教会帮忙,大大小小的孩子也带过。”月银道,“如此,你帮我带着余傲也好了。”瑶芝笑道,“姐姐躲懒呢,教会里养的孩子是孤儿,余傲的妈妈可在这儿呢。”谁知月银听了这话,脸色却阴了一阴,济民心中一个咯噔,问道“月银,你与锡白究竟是什么打算?”月银道,“爸爸这话怎么说?”济民道,“一路从东北到华北,尽是日本人铁蹄,如今的传言,再往南下,上海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月银点点头道,“锡白也有过这样的话。”济民道,“我和瑶芝也商量过了,如果情形不好,就迁往武汉去。一来我这边的货,不少也是散到那边的,过去了,生意也能够维持;二来华中繁华,一干吃穿用度,不会与上海有多差,也不至于你们姊妹吃苦。”月银说,“爸爸是将我一并打算进去了?”济民道,“你们或者想去别的地方,咱们就再商量。”月银笑一笑道,“我和锡白没有离开上海的打算。”济民惊道,“倘若上海也沦陷呢?是谭锡白不愿走的?”月银说,“他不愿走,我也不愿。”
  济民摇头道,“月儿,你便不为自己,也应当想一想余傲呀。”月银道,“也想过了,我和锡白留下,但请外公和小姨将余傲带到安全的地方去。”济民叹道,“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舍得呀。”月银哽咽一声,已含了泪,说道,“不舍得。可余傲的妈妈,也是兰帮的帮主。”
  同年八月十三日,淞沪会战爆发。
  一个月后,吴济民携家人西行武汉。
  离开这日,月银锡白将余傲也抱了来,但见仆人们匆匆忙忙,仍在清点装车,平素整洁堂皇的房子,堆得杂乱无章,是一派萧条破败。济民见他们来了,说道,“月儿,你妈妈仍在楼上呢,先去看一看她。”月银点点头,两人上楼,走进了芝芳的卧室。
  想来是这几日忙乱,仆人粗心,窗帘也未拉严,一抹强光剑一般的刺进来,灰尘在阳光的照耀下飞舞的自在散漫。室内散着一股淡淡的凡士林味儿,月银熟悉,自她记事情以来,母亲就常抹凡士林,身上也常常带着这股味道。眼下距离芝芳受枪击,已养着大半年,人是胖了些,但这静默的神态,已全没了往日做小老板娘时的那股意气和活力。
  月银在窗边跪下,抚着母亲的额头说,“妈,我知道你最惦念我,不过月银不能随在您身边尽孝了,就将余傲留给您了。您若听见了我的话,就早一点醒过来,余傲还等着外婆陪他玩儿呢。”锡白亦在月银身边跪下,凑在芝芳耳边说,“妈,这是我第一次叫您妈,您好好听着,谭锡白很抱歉,让您因我的事伤成这样。我心里一直是有您女儿的,您放心,伤她的事儿,我再不会做了。”
  两人说罢,相携起身,伫立床边,月银轻声说,“锡白,你说如果我妈不醒,是不是也挺好的?”锡白轻轻的拦住了她,听月银说,“国破了,城毁了,家散了,醒来了,却是这样一片支离破碎,她会难过的。”锡白说,“等妈行了,国会光复,城会重建,我们也会团聚的。你不想知道小余傲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么?”月银心道此一别,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儿子,心里一酸,流下泪来,说道,“又来惹我了。”锡白揉了揉她的头发,说,“爸爸他们也也应当收拾好了,再去抱一抱余傲吧。”
  此刻余傲躺在韩秀姑臂弯中,睡得正香甜。月银轻轻接了过来,看着儿子甜睡的脸庞,忍不住又是眼圈一红。秀姑说,“月先生,四毛好好的,你怎么哭了?”月银摇摇头道,“秀姑,这个孩子我交给你了,好好养育她,就当你自己的儿子一样。”秀姑笑笑,说,“月先生,你怎么也糊涂了,这是我家四毛呀,是小五送给我的孩子。”月银听她此言,心道自己和锡白留在上海,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倘自己死了,余傲便将秀姑当作母亲看待也好,点点头,又嘱咐周嫂几句。便和锡白并立吴济民跟前,月银道,“爸爸,此一去不知何年再见了,我不能在身边尽孝,您年纪大了,就少操劳。瑶芝,你也一样,这两年身子好多了,武汉天气湿热,也多保重。”吴济民长叹一声,对锡白道,“我可以将月银交给你吧。”锡白道,“爸,我至今欠月银一个婚礼,姑妄以女婿身份自居,叫您一声,我会厚待月银。”瑶芝抱着姐姐说道,“姊姊,姊夫,我会日日跟主祈祷,愿战争早日结束的。”
  眼见东西也收拾停当,几个仆人已等下了,月银最后吻了吻儿子,对父亲道,“走吧。”
  车终于缓缓的开了,月银倚在锡白怀中,目送着亲人的离开,挥别中,谁也未曾察觉,一颗泪珠静静的由芝芳的眼角滚落了下来。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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