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江暖      更新:2022-12-03 20:06      字数:4914
  第一章祸(1)作者:海岩
  这个故事缘起的地方,是一座名叫云朗的小城。在春夏相交的某
  日,小城忽然冷得反常。早行的汽车在坡地的街衢无声驶过,驱雾的
  车灯回避着沉睡未醒的小巷。小巷连绵起伏的台阶和这座小城同样古
  老,沿着雾中的危墙逶迤向上。台阶残损的一端被一幢三层的砖楼拦
  住,砖楼陈旧的灰色类似一天最初的光芒。楼顶的小窗半开半掩,俯
  视着坡地上散漫的古城,也面对着太阳将起的方向。
  每天,高纯都是这个城市中最早醒来的一个,起床后的梳洗穿戴
  仔细而又迅速。爱打扮的习惯也许可以从床头的一幅照片上找到答案
  ——一位腾空而舞的少年定格在画面的中央。和照片里舞蹈的男孩相
  比,此时的高纯已经长大成人。
  从灰楼顶层的阁子间里跑下,高纯的动作依然保留了舞蹈的感觉
  ,头颈端正,脊背挺直。他从灰楼的后门跑出的那刻,整条巷子尚且
  空无一人。
  清晨高纯照例要去的地方,离那幢灰色的砖楼并不太远,他在并
  不太远的一片居民区里,敲开了一户人家的屋门。门里住的李师傅就
  是他的老板,从屋门破损的外观不难看出这位老板并不富贵——李师
  傅妻女三口,唯一的生产工具就是五年前买下的一辆富康轿车。一辆
  富康轿车加一张个体出租汽车的营业执照,确定了李师傅养家糊口的
  职业,也成就了李师傅的“老板”身份。为了物尽其用,这辆富康每
  天要在街上工作近二十个小时。李师傅每天傍晚出车,一直开到半夜
  ,这是生意最好的一个时段,而整个白天,他都在家睡觉,养精蓄锐
  ,把车子租给高纯,说好白天的收入五五开,五五开也能让高纯一个
  月挣到八九百元。八九百元在小城云朗,完全可以丰衣足食。
  在李师傅家里取了营业执照行车执照和汽车钥匙,高纯开走了停
  在门外的汽车。头一单生意就是往机场送客,单程百多公里。原以为
  今日财星高照,谁料在机场卸客之后等到中午,也见不到一个要去云
  朗的乘客,下飞机的人都是直奔铜源市区的。高纯守在机场的旅客出
  口问了大半天:“有去云朗的吗,有去云朗的吗?车子有空调……”
  直到太阳西斜,才熬不住了,开着空车打道回府。
  人在倒霉的时候,心里的颜色都是灰的。开到机场高速公路的收
  费站时,阴沉的天上居然落了雨点。高纯摇下车窗交费,钱票也被雨
  水打湿。透过灰色的雨幕,他看到机场方向的收费口前,汽车排起了
  密集的长队。一辆红色出租车的后门忽然打开,跳下一个年轻的女孩
  。那女孩身穿黄色的衣裙,奔跑的动感飘逸如风,她几乎不费力气地
  跳过隔离的石墩,飞翔般穿过车道的逆流。红色出租车里有个男人摇
  下车窗,冲着女孩的背影大声叫喊。雨在这一刻忽然大了,那男人犹
  豫着没有下来。高纯只觉自己车头的挡风玻璃上,一片艳丽的黄裙瞬
  间漫卷,眼晕神移之际女孩已经绕到右侧拉开了车门,这一串画面快
  得高纯未及反应,身边已经坐稳了那位黄衣女孩,并且大声向他发出
  命令:
  “开车!”
  高纯没动,侧过身子,面露诧异:“你要干什么?”
  “你不是出租车吗?我打车呀!”
  那边红色出租车上的男人终于下车了,一身笔挺的西装不堪风雨
  。他歪歪斜斜地撑开了一把雨伞,试图攀上过膝的水泥隔墩,动作却
  远远不及女孩干净利索。女孩又喊了一声:“快开车!”身后的车辆
  也响起了催促的笛声,在西装男子终于越过水泥隔墩的同时,高纯踩
  下了油门,富康车轰地吼叫一声,冲出了公路收费站的出口。
  这一天高纯还车的时间比平常晚了两个小时,他回到李师傅家时
  一辆公安的警车刚刚离去。李师傅上高二的女儿李君君早已放学,见
  高纯进屋便上来寒暄,寒暄的内容却让高纯吃了一惊。
  “高纯哥你犯什么事了,警察都找到我们家来了。”
  李师傅的老婆病了多年,在床上有气无力地管制女儿:“君君不
  要乱讲啊,高纯多本分啊,警察是来找他问事情的。”
  第一章祸(2)作者:海岩
  李师傅把女儿叫回书桌:“哎,别一见高纯就疯,作业做完了吗
  ?考不上大学你就得和高纯一样开出租去!”
  父亲的严厉让女儿收束了笑容,缩回到书桌那边去了。李师傅这
  才把高纯拉到门外低声相问:“你不是拐卖妇女了吧,怎么把警察招
  到我们家来了?”
  高纯无辜地眨眼,“警察找你干什么?”
  “不是找我,是找你!”
  “找我干什么?”
  “你今天是不是在机场路拉了一个女的?”
  “啊,怎么了?”
  “拉哪儿去了?人家家里报警了,满城找她呢。”
  “出了机场路她就下车了。”
  这一老一少嘀咕着,声音下楼去了。李师傅收了车子的证照,照
  例查验了车况。很快,两人在门口分手。
  “你以后把手机开着,”李师傅说:“那点电话费能省多少钱呀
  ,要有急事可怎么找你!”
  雨后的落日,绚丽如虹。
  高纯回到了那座早出晚归的灰楼。
  从很远处就能看到,这座砖楼顶层的阁子间是用木板搭出来的。
  阁子间低矮窄小,却连接着一个开阔无比的屋顶天台。屋内的陈设极
  其简陋,却安装了一根自来水管。高纯先接了水洗脸擦身,又用发胶
  喷了头发,不像日落而归,倒似新妆出门,直到打扮利落,才扣着新
  换的衬衫,匆匆上了天台。
  转出天台狭窄的门道,壮丽的晚霞扑面而来,天边朦胧的红晕将
  一个少女修长的剪影,镀出一层玫瑰般的神幻,从那优美的轮廓不难
  认出,正是下午那位搭车的女孩。女孩面向燃烧的夕阳,手扶晾衣的
  木柱,右腿高高扬起,越顶绷直足尖,动作端庄稳定,姿态优雅舒展
  。
  “我看过你的演出。”
  高纯站在女孩的身后,他无意惊扰她的功课。但女孩还是把腿放
  了下来,飘然转身。
  “你看的哪一场?”
  “我在劳动剧场看的,是我原来艺校的老师给我的票。你跳得是
  个双人舞,我非常喜欢。”高纯顿了一下,说:“可惜把名字忘了。
  ”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叫金葵。金子的金,葵花的葵。”
  “我是说,那个双人舞。”
  女孩没有离开柱子,那柱子如同练功的“把杆”。她说:“啊,
  那个舞叫《冰火之恋》。没想到你也学过跳舞。”
  冰火之恋……这名字有点残酷,让高纯沉默了瞬间,他接下去说
  道:“你跳得非常好,可惜你的舞伴有点显老。”
  “他是我们剧团最老的演员,今年我们团让经理承包以后,我们
  经理就把他炒了。”
  高纯见怪不怪:“吃青春饭的行业,都是残酷的行业。”
  女孩的目光,有几分感叹,不是对舞蹈,而是对高纯,“所以你
  从艺校毕业后宁可去开
  出租车,对吗?跳舞只能跳到三十岁,开车可以开到六十,对吗
  ?”
  高纯苦笑一下,笑得万般无奈:“不,我热爱跳舞,我为她辛苦
  了整整六年,舞蹈就像我最爱的一个女人,准备和她过一辈子的女人
  。可没想到我从艺校刚一毕业,这个女人就把我甩了。”
  “为什么把你甩了?”女孩不解:“你受伤不能跳了?”
  “我没钱了。”
  “跳舞要钱吗?”
  “要跳舞,就必须活着,要活着,就必须有钱。你们歌舞剧团连
  着两年都不招男的,我也没有你那样一个开酒楼的老爸,我要想让自
  己活着,就必须挣钱。”
  女孩讶然:“你爸爸妈妈……不能帮你?”
  “我妈去世了。”顿了一下,高纯又说:“我没见过我爸。”
  说起父母,高纯的声音平平淡淡。或许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早
  已没有即兴的伤感:“我想挣点钱,然后到南方去,我有很多同学都
  到南方去了,就算进不了团,南方很多酒吧夜总会也都有舞蹈表演。
  不过我两年多没练了,身上已经有点沉了。”
  女孩微微咧开嘴角,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没关系,我可以帮
  你练啊。”
  第一章祸(3)作者:海岩
  高纯也咧开嘴笑了:“好啊,咱们一起练。”
  这一夜是高纯租下这间阁楼后第一次露宿天台。清晨的寒意尚未
  退去,他就在这里迎来了第一道曙光。阁子间里的床上,那个名叫金
  葵的女孩还在熟睡,以致高纯每日不可省略的梳洗打扮,不得不进行
  得蹑手蹑脚。
  此时的巷子照例安静无人。高纯沿着不规则的石阶向坡下跑去,
  步伐姿态意气风发,比往日更多了几分由衷的兴奋。
  他把车子开出李师傅家的第一个去向,正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地
  方。云朗歌舞剧团位于这个城市的凹地,与他栖身的坡地各处两端。
  从李师傅家出发穿过云朗全城,街道渐渐宽敞平坦。歌舞团的院子也
  十分开阔,只是院中那幢楼房老旧不堪。按照金葵昨晚的交代,高纯
  在楼内练功房旁边一间小屋的门外,敲醒了睡眼惺忪的剧团经理。
  “您是方圆方经理吗?我是金葵的朋友,我是来替金葵请假的。
  ”
  高纯这样介绍自己。他对那位三十多岁就有些谢顶的汉子恭恭敬
  敬。看来金葵说得没错,这个名叫方圆的经理显然和她私交不错,毫
  不见外地把高纯让进尚未收拾的屋子。床上的被褥未及叠好,经理便
  先穿戴整齐送高纯出门。高纯一再说您留步您留步。经理还是陪他下
  了楼,经理说没事,没事,我正好出去买份早点。
  他们穿过空荡荡的练功房,练功房的破旧在朦胧的阳光中含混不
  显。在歌舞团院子的门口,看门老头神色张皇地迎上前来,刚说了一
  句:方经理有人找你!他们便被几条壮汉团团围住。为首的一个粗声
  喝问:你是经理吗,我妹妹金葵今天上班没有?那叫方圆的经理和他
  们有方有圆的对起话来,高纯轻声说了句:方经理我先走了。便侧身
  出门,掩面而退。
  在收留金葵的第二个晚上,小阁楼里轻松了许多,没有了前一夜
  的生疏和拘谨,气氛显得融洽而又快活。两个年轻人互相谈了他们各
  自的家庭和亲人,以及同样简单的人生阅历。
  和高纯相比,金葵的人生似乎应有尽有,不仅父母健在,长兄持
  家,而且,她家在云朗市区一条热闹的大街上,还开了一家不算太小
  的酒楼。在云朗能开几百个席位的酒楼,也算得上是大富之家了。高
  纯说:“潮皇大酒楼我知道的,我还往那儿拉过客人呢。你们家既然
  开了这么大的买卖,按说不该再拿你去巴结那个台湾人啦。”可金葵
  的回答似乎再次印证了那句老话:穷有穷的快乐,富有富的苦恼——
  “开这酒楼的钱一多半都是借的,我爸和我哥为这个酒楼背了一身债
  。这几年生意不好,还得应付方方面面白吃白喝。那个台湾人说可以
  给我爸贷款,让我爸先把旧账还了。昨天那台湾人本来说好要带我爸
  我妈和我一起去深圳玩的,可上了车我才知道我爸妈都不去了。我说
  那我也不去了。他哄了我一路,快到机场了他忽然说他喜欢我,要跟
  我谈恋爱。吓得我只好跳车了。”
  高纯不解:“谈恋爱那么可怕吗,要吓得你跳车?”
  金葵说:“那个台湾人,也就是在大陆做生意做闷了,想找个女
  孩陪他罢了,谁知道他在台湾有没有老婆。”
  高纯眨眼:“那你也得早点回家啊。你们家都报警了,你哥也到
  剧团找你去了。你再不回去,你们家真要告我拐卖少女啦。你让他们
  着急两天了,气也出了吧?”
  金葵随和地点头:“我知道。”又说:“我不是气他们,我不回
  去是怕我爸生气。我爸那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我们顶撞他。我从小
  到大什么都听他的,他让我去省里上学,我就去省里上学,他让我毕
  了业回云朗工作,我就回了云朗工作……”
  高纯插话:“他说让你跟台湾人一起去深圳,你为什么不去?你
  就知足吧,我现在想找个老爸老妈整天管着我,都找不到呢。”
  话题至此,转到了高纯身上,关于高纯的身世,让金葵充满好奇
  :“你爸爸妈妈离开你很久了吗?”
  高纯低头,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我没见过我爸,我是我妈带
  大的,我从云朗艺校毕业的前一年,我妈就病了,然后,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