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无组织      更新:2021-05-14 21:29      字数:4778
  可是近十几天韩德宝变得仿佛不再是从前的他自己。他使妻子感到异常的陌生了。
  甚至也使儿子感到陌生了。他每天都很晚才回到家里。几乎每次进家门浑身都散发着酒气。有两次一进家门就瘫倒在地挣扎不起,还呕吐得一地污秽。。
  像每一个做了妻子的女人一样,赵敏首先产生的猜疑就是“第三者”的介入。她偷偷翻过他衣兜,并没获得什么证据。当他睡熟后,她还闻过他的体味儿。浑身上下闻了个遍,也没闻出别的女人可能在他身上留下的什么殊味异息。然而这并不能证明根本就没有一个“第三者”在勾引他在唆使他在破坏他们的家庭幸福,她本能地这么认为。
  她内心里受到极严峻的危机四伏的压迫,感到很恐慌。
  她曾打算到他的单位去背地里对他进行调查进行了解,却并没有付诸行动。他好歹是一位科长啊!手下管着十几个人呐!而且,是一位中日合资单位的科长。日方董事长对他相当赏识,据他自己洋洋得意地讲,有十之七八的可能,将会被提拔为副总经理。
  那么他的工资将比现在高一倍多。不是一千多元而是两千多元了。上下班也将有小车接送了。正因为他前程似锦,单位里的中方员工,从上至下,不管内心里都揣着些什么想法,反正个个表面上对他是敬着三分的。敬中有
  畏。不服气他的,表面上也不敢得罪他。她唯恐在这件事上一旦做法冒失,会影响了他的提拔,会断送了他的前程。他的前程也便是他们的幸福小家庭的前程啊!
  所以这女人,也就只有将一概的猜疑一概的不安一概的委屈和苦恼憋闷在内心里,夜夜祈祷她的丈夫能靠了自己的理性从婚外恋的泥淖之中自拔出来。。
  而今天恰恰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一个“大星期六”的晚上。也就是从前的星期五的晚上。
  十几天来,每晚温情脉脉的家庭时光和幸福氛围,已不复存在了。晚饭桌上,也不再点蜡烛了。夫妻间更没了从前那种亲亲爱爱,没了“重要节目”。。
  五天前是儿子的生日。晚上,她大显身手,做了一桌好菜,桌上点起蜡烛,和儿子耐心地守
  候桌旁,在烛光的照耀下虔诚地期待他的归来。可他一进家门却大声吼着:“开灯!”她吓得浑身一抖,赶紧开了灯。他又吼:“把蜡吹了!”她浑身又一抖,急俯身刚欲吹,儿子抢先一口,噗地吹灭了蜡,然后
  一动不动规规矩矩,志忑不安地瞪着他,大气儿也不敢出。“妈了个×的,吃顿晚饭还点起蜡烛来了!你倒是闹的什么猴烧的什么包哇?点支蜡烛吃饭你就贵族了?贵族你妈了个×呀!。。”他指定她,夹杂着不堪入耳的极脏的字骂了她一通,她一声未吭扯着儿子躲避到另一房间去了。。
  他虽然是胡同里长大的男人,虽然也曾是个满嘴粗话脏话的男人,但自从认识了她那一天起,他知道了一个男人开口则污言秽语是很羞耻的。尤其是,自从他进了那一家中日合资单位,言语举止很是刻意地学着斯文学着“绅士风度”了起来。。
  那一天他仿佛是一个极粗鄙的丝毫也没受过文明教化的连起码的羞耻
  感都没有的男人。。而今天他竟动手打她了!深夜里,这女人的眼泪潸潸地往下淌,枕巾被眼泪湿了一大片。她咬
  住被角,尽量不发出咽泣之声。在黑暗中她无声地痛骂,哭得浑身发抖,抽缩一团。。
  他的一只手,向她的身体探了过来。一条蜥蜴似的,试探地在她的腹部趴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滑行上去,终于习惯地伏在它喜欢的地方不动了。。
  那女人顿时不哭了,却也没有回报什么相应的热情。她浑身仍在发抖,
  显然并不能从极度伤心的状态挣脱。。仿佛的,他深深地理解这一点。因为他的手又识趣地缩回去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听到他也哭了。事实上,她是感觉到他也哭了。于是她倒有些怜悯起他来了。她缓缓翻过身,面对着他,轻轻推了他
  一下,低声问:“你哭什么啊。。有话说开了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咱们儿子。。”
  女人这时竟很平静了。她又低声问:“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把你的魂勾去了?”“和女人无关。。”“我不信。”“真的。”“我不信。”“真的。真的和女人无关。。”“……”“我心里只有你。我只有你一个女人就够了。就艳福不浅了。你又不是
  不漂亮,我多爱你,你自己还不清楚么?”女人终于开始相信他的表白之辞了。“那,你近些日子,怎么就变得这么的凶,让人家见着都害怕!。。”女人又咽泣了。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所以,我觉着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于是他温爱地抚摸她。。“有时,我心里太烦。。”“因为工作?。。”“嗯,又烦又累。。”“在单位碰到不顺心的事了?”“那倒没有。。”“告诉我实话,千万别瞒着我。。”“真的没有。不过是。。无缘无故的烦。。”于是她更加怜悯起他来了。她满腔爱意地搂抱住了他,并很热烈地吻
  他。。“我再也不对你和儿子犯混了!”他顺势一翻,将她压在了身子下边。。分明的,他急迫地想要从她身上获得慰藉。而那一种特殊的慰藉,一
  个女人在那一时刻能给予一个男人的最大的最美妙的慰藉,正是她非常之愿意给予他的。岂止愿意,简直还非常渴望!她显得比他还要急迫。在那一种渴望和那一种急迫的情形之下,她有一种意识──那就是她认为经过此一番云雨绸缪之后,他们这个幸福小家庭的幸福的日子,从明天的早晨起必定的又将恢复了。也许比从前还要温馨,还要幸福。夫妻之间的感情,也必定的又将恢复到从前的如胶似漆的程度。。
  一切的不快一切的憋闷在她心头的委屈一切的笼罩在他们幸福生活之
  上的不安的阴影,都将烟消云灭都将荡然无存。。但是他那男人的器物却没有适时地坚挺起来。以往它坚挺起来的过程是很快的。以往它坚挺起来之后也是很雄壮的。。她不但急迫而且有些急躁了。他也是。他惭愧又自卑地央求着:“帮帮我。。帮帮我。。”她莺声娇语地附耳悄悄对他说:“别急亲爱的,别急嘛,在咱们自己家
  里,两口子之间,这有什么可急的呢?明天后天都不用上班啊。。”
  于是她在被子里缩下身去。。
  然而她并不知道怎样帮助他才好。以往他并未需要过她的帮助,完全不需要,根本不需要。。
  以往他在床上的表现总是相当出色的。
  她徒劳地对他进行着种种她认为应该是奏效的帮助,然而对它没有意义也不起什么作用。。
  终于她的头又从被窝里钻出来了,很是困惑也很是索然地瞧着他,仿佛承认自己无能似的,负疚地嘟哝:“我没办法。。”
  她并不能理解,也绝然地不能想到──他央求“帮帮我”,乃是他发自内心里的求助的呼吁。这一种呼吁其实和当时的规定情景无关,即或有关,那关系也是间接的,并且不是主要的关系。。
  甚至,连他自己当时也不能十分了然,自己所求助的是什么。是性,又分明的不是。
  正是在这一种自己对自己感到的迷惘感到的绝望之中,他一句接一句地重复着说“帮帮我。。帮帮我。。”
  突然他放声大哭。哭得伤心极了。
  他们的儿子醒了。儿子从自己的小房间赤着脚走来,走到他们床边,揉着惺松睡眼,迷里迷登地问:“爸,你怎么了?”
  他哭。。
  儿子又惴惴地望向母亲──“妈,我爸怎么了啊?。。”
  儿子嘴角一瘪,看样也要哭了。。
  当世人在絮叨“机会面前人人平等”这句话的时侯,往往忽略了一个前提或曰一个事实──那便是所谓“机会”本身乃是世上不平等的“东西”之一,在许多时侯许多情况之下甚至是最不平等的“东西”。好比树上的果子,在更多的时候更多的情况下,只能任由猴子、拂拂、猿、猩猩们尽情摘获,而不太可能属于其它动物一样。。
  人生恩赐给韩德宝的机会少得可怜。
  他天资不错。从小学到初中,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他是以全考区总分数第三的好成绩升入高中的。开入重点高中的韩德宝踌躇满志,仿佛一只脚已经迈进了某一所名牌大学的技门。这并不算作什么非非之想。因为那一所重点高中每年的高考升学串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每年都向各名牌大学输送为数不少的一批新生。可是正在他野心勃勃地陶醉在大学梦的时候,在木材厂当了大半辈子锯台工人的父亲病故了。他母亲没工作,是家庭妇女。他身下还有一个比他小六岁的妹妹。父亲病故的结果直接导致他大学梦的彻底破灭。他只有弃学,到父亲的厂里去接父亲的班。那一年他读到初二下学期。不过他不是当锯台工人,而是当甩料工。甩料工和锯台工的区别,好比火车司机和司炉的区别。靠的是力气而非是技术更非是经验。每天几吨木方和木板,要经由他那骨头还未长结实的肩膀红出车间,上跳板、分类归放。几天后他的双肩就红肿起来了。命运好象和他标上劲了,偏要因了他的什么罪过惩罚他似的──两个月后厂里从日本买了一台半新不旧的带锯,淘汰了原先那台圆锯。厂小,又穷。穷则思变,所以才要大老远地从日本买一台带锯。尽管是一台半新不旧的,与原先那台国产的老圆锯相比,锯树的效率还是大大提高了。厂里没有足够的外汇园时从日本买回本应配套的甩料系统,就仍由他一个人担当守锯台的甩料工。
  领导对他说:“年轻人,要学会以苦为乐,以苦为荣嘛!锻炼锻炼有好处,这是对你的考验。”
  刚入厂,他不敢不乖。不敢不收起尾巴做人。
  那台从日本买的半新不旧的带锯,几乎每一天都将他累趴下了。
  当年他恨透了那台带锯。也恨日本。
  他的大学梦的残余碎片旱已在头脑中荡然无存,渐渐地嬗变成另一种野心。那就是──哪一天自己取代了那老锯台工,让别人来干甩料工。
  以后那老锯台工就常出现半大不小的责任事故。
  而他也就常去拢领导,很负责任地说:“这样下去不行哇头儿们,师傅眼也花了,耳也背了,反应也迟钝了,这可都是流血大事故的隐患呀!轻则掉胳膊掉腿,重则丢命,那厂里就往外掏抚恤金吧!
  ……
  半年后那老锯台工被提前劝退了。于是他当上锯台工的野心实现了。自然,他不但往圆木里敲进去过大钉子,还往各领导们家里送过礼的。。
  一年后他在厂里上上下下都混得很有人缘了。他想,他是应该考虑着摆脱体力劳动,往办公室转移转移了。厂虽小,也有办公室,也有脱产人员网。傻瓜才认为脱产和不脱产是一样的哪!再说,变了脱产人员,和领导们接触的机会也多些,遇什么好事儿也能被领导心里边真真假假地想着点儿。。
  从甩料工到锯台工的过程,教会了一个穷老百姓的儿子韩德宝实现自己野心的谋略和手段。在那个一百多人的小木材加工厂里,他的每一种新的野心都受到客观现实的局限,不可能膨胀得无边无际。也就是说他从来也不曾梦想过自己当厂长。他谨慎地将自己的野心固定在足可实现的范围以内。而所谓谋略和手段,无非是溜须拍马,效忠送礼那一套。简单到家也祖国到家。却往往立竿见影,相当起作用。在那么一个小厂,实现他那些小野心,本不需要什么太精明的谋略和太狡猾的手段。。
  一年后他就真被调到了办公室,充当一名类似秘书的角色。那么一个小厂,又是集体性质的,非是个体性质的,厂长也就不怎么敢公然地有一位秘书。所以他也就是类似秘书的角色。。
  后来木材就成了短缺物资。
  于是和这个小小的木材加工厂友好往来的单位日渐地多起来。
  于是他这个类似秘书的角色之社会关系也就日渐地多起来丰富起来了。
  有几次,他竟能和本市一些他从前绝对仰视,甚至连仰视的机会都太缺少的人物在同一宴桌上相互敬酒。。
  社会关系日渐多起来丰富起来之后的韩德宝,给厂里增加了不少收入,给头头们带来了不少实惠,也给他自己挣了不少“回扣”。
  于是厂里上上下下也就对他另眼相看起来了。他成了厂里很特殊的一个人物。特殊到竟能被批准三个月之久的“病假”,给什么电视剧组去当副制片。不但无须交劳务,而且工资和奖金照发。条件是他使厂长的女儿在电视剧中演一个群众角色,保证在屏幕上总共显示三分钟左右的镜头。
  他调动了一切他可以调动起来的或勉强可以调动起来的或虽力有不逮但又非调动起来不可的社会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