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节
作者:无组织      更新:2021-05-14 21:29      字数:4768
  脏水。而这捧脏水是由儿子泼在父亲身上的,这是多么令人悔恨令人伤心的事啊!
  第二天抬大木时,我坚持由三杠换到了二杠负荷足沉重的位置。当两吨多重的巨大圆木在八个人的号于声中被抬高地面,当抬杠深深压进我肩头的肌肉,我心中暗暗呼应的却是另一种号子爸爸,我不,不!。。
  那一年我还是上了大学。连长和指导员并未从中作梗,而且还。把我送到了长途汽车站。和他们告别时,我情不自禁地对他们说了一句:“真对不起。。”他们默默对望了一眼,不知我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个漆黑的,下着小雨的夜晚,将永远永远保留在我记忆中。。
  三年大学,我一次也没有探过家,为了省下从上海到哈尔滨的半票票价。也为了父亲每个月少吃一块臭豆腐,多吃一盘炒莱。
  毕业后,参加工作一年,我才探家,算起来,我已十年没见过父亲了。父亲提前退休了,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过一次,受了内伤,也年老了,于不动重体力活了。
  三弟返城了。我回到家里时,见三弟躺在炕上,一条腿绑着夹板,呆在半空。小妹告诉我,三弟预备结婚了。新房是傍着我们家老鹰山墙盖起的一间“偏厦子”。我们家的老屋很低矮,那“偏屋子”不比别人家的煤棚高
  多少。我进人“新房”看了看,出来后问三弟:“怎么盖得这么凑凑乎乎?”
  三弟的头在枕上门向一旁,半天才说:“没钱,能盖起这么一间就不槽了。‘’我又问:“你的腿怎么搞的?”三弟不说话了。小妹从分管他说:“铺油毡时,房顶木板大朽了,踩塌掉进屋里。。”我望着三弟,心里挺难过,我能读完三年大学,全靠三弟每月从北大
  荒寄给我十元钱。吃过晚饭后,我对父亲说:“爸爸,我想和你谈件事。”父亲看了我一眼,默默地等待我说。父亲看我时的目光,令我感到有
  些陌生。是因为我们父子分别了整整十年吗?是因为我成了一个大学毕业生吗?我不得而知。他看我那一限,像一匹老马看自己带大的一头鹿。我向父亲伸出了一只手:“爸爸,把你这些年拟的钱都拿出来,给三弟盖房子用吧!”父亲又用那种有些陌生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仍下头,沉默半晌,才低声说:“我。。不是已经给了吗?。。”我说:“爸爸,你只给了三弟二百五十元钱呀!那点钱能够盖房子用
  嘛!”“我。。再没钱。。”父亲的声音更低。我大声说:“不对!!爸爸,你有!我知过你有!你有三千多元钱。。”父亲腾地从炕沿上站了起来,脸色涨得赔红,怒吼过:“你!。。你简
  直胡说!我什么时候攒下过三千元?!。。”
  躺在炕上的三弟插嘴说:“二哥,你何必为我逼爸爸呢!爸爸一辈子都想攒钱,如今总算攒下了,能舍得拿出来为我盖房子?”口吻中流露出一个儿子内心对父亲的极大不满。
  我生气了,提高嗓门说:“爸爸,你这样出不对!三弟能在那样一间煤棚似的破屋里结婚吗?那里出生的,将是你的孙子,或是你的孙女!你将在子孙后代面前感到羞愧的!。。”我心中倏然对父亲鄙视起来。
  “住嘴!。。”父亲举起了一只拳头。拳没落到我身上,在空中出了片
  刻,沉重地垂下了。母亲,回弟和小妹赶紧从里间屋出来,把我往里间屋拉。“你!。。十年没见我,见我就教训我么?!好一个儿子啊!你就是这
  样给你弟弟妹妹们作榜样的么?你可算念成了大学了!你给我滚!。。”父亲脸腮抽搐着,眼中喷射出怒火。他那凶暴的语词中,有一种寒透了心的悲凉成分。他用手用我一指,又吼出一个“滚”宇,再说不出别的活来。
  我一下子挣脱了母亲和四弟拉住我的手,大声说:“爸爸,我永远不再回这个家!。。”说完,冲出了家门。我一口气走到火车站,买了一张三个小时后开往北京的火车票,坐在
  候车室的长凳上,一支接一支吸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人轻轻叫我,抬起头,见母亲和四弟站在面前。四弟说:“二哥,回家吧!”母亲也说:“回家吧,妈求你!”“不。。”我坚决地摇摇头。母亲又说:“你怎么能那样子跟你父亲争吵呢?他的确是没攒下那么多
  钱呀!他攒下的一点钱,差不多全给你三弟了。。下个月初就要给你哥哥交
  住院费。。”几个好奇的男人女人围住了我们,用各种猜疑的目光注视我。我听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离开时叹了口气,说:“可怜天下父母心
  啊!”我分明是被看成了个不孝之子了。我打断母亲的活,说:“妈妈,您别替我父亲辩护了!我在大学时,您
  亲自写信告诉过我,我父亲已积攒下了三千元钱,他怎么能对他的儿子那么吝啬?”母亲怔了一下,说:“傻孩子,是妈不好,妈那是骗你的呀!为了让你在大学里安心读书,不挂虑家中的生活。。”听了母亲的活,我呆呆地望着母亲那张憔悴的脸,发愣许久,说不出
  话来。“听妈的话,回家吧!回家用你爸认个错。。”母亲上前扯我。我低下头哭了。。我跟着母亲和四弟回到了家里。我向父亲认了错。父亲当时没有任何
  原谅我的表示。
  小妹那时已中学毕业,在家待业两年了,一直没有分田工作。母亲低眉下眼地去找过街道主任几次,街道主任终于给了一个活口说:“下一次来指标,我给使把劲试试看吧!”
  母亲将这活学给父亲,对父亲说:“为了孩子,这人情,管多管少,无论如何也得送啊!”父亲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牛皮纸钱包,递给母亲,头也不抬地说:“我这个月的退休金,刚交了老大的住院费,剩下的,都在里边了。。”
  牛皮纸钱包里,大票只有两张拾元的了。母亲犹豫了一阵,将其中一张交给妹妹,妹妹就用那拾元钱买了点不成体统的东西,当天拎着去街道主任家
  “表示表示。怎么拎去的,又怎么拎回来了。母亲诧异地问:“怎么拎回来了?”小妹沮丧地回答:“人家不肯收。”母亲又问:“嫌少?”“人家说,多年住在一条街上,收了,就显得不好了。人家说,要是咱
  们非愿意表示表示,她家买了一吨好煤,咱们帮忙给拉回来。。”小妹说罢,怯怯地瞟了父亲一眼。父亲始终没抬头,听罢小妹的话,头更低下去了。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开口说:“我和你四哥。。一块儿去给拉回来。。”四弟刚巧从外面回来,问明白后,为难地对父亲说:“爸,我们厂的团员明天要组织一次活动,我是团支部书记,我不能不去呀!”小妹急了:“什么破四支部书记,你当得那么上瘾?!明天不给拉回来,人家的煤票就过期了。。”这一切话,我都在里屋听到了,我跨出里屋,对小妹说:“明天我和爸去拉。”父亲突然莫名其妙地火了:“谁都用不着你们!我明天一个人去拉!我还没老的不中用,我还有力气!”
  头天晚上就下起了大雨,第二天白天,雨下得更大了。我和父亲借了辆手推车,冒雨去拉煤。路很远。煤票是在一个铁道线附近的大煤厂开的,距我们住的街区,有三十来里。一吨煤,分三趟拉。天黑才拉回第三的。拉第三趟时,一只车轮卡在铁轨岔角里。
  无论我和父亲使出多大的力气,车轮都纹丝不动,像被焊住了。我和父亲一块儿推。一块儿拉,一个推,一个拉,弄得浑身是泥,双手处处是伤,终于一筹莫展。在暴雨中,我听得见父亲像牛一样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我扶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父亲大声喊:“爸爸,你在这儿看着,我去值班房找个人来帮帮忙!”
  “你的力气都哪去了?!”父亲一下子推开我,弯下腰,用他那肌肉萎缩了的肩膀去扛车。
  远处传来厂火车的吼声,一列火车开过来了。在闪电亮起的刹那,我看见一块松弛的皮肤,被暴雨无借地鞭打着。是一个老年人的丧失了力气的脊梁。
  车头的灯光从远处射了过来。
  父亲仍在徒劳无益地运用着微不足道的力气。
  我拔腿飞快地朝道班房跑去。
  道班工人发出了紧急停车讯号。
  列车停住了。
  道班工人和我一块跑到煤车前。
  父亲还在用肩膀扛煤车。他仿佛根本没有发现有火车开过来。
  “你他妈的玩命啊!”道班工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火车车头的光束正照着煤车,父亲的肩膀,终于离开了煤车。父亲缓缓抬起了头。
  我看清了父亲那张绝望的脸。那张皱纹纵横的脸。每一条皱纹,都仿佛是一个“!”号,比父亲写给哥哥的那封信中还多。。
  雨水,从父亲的老脸上往下淌着。
  我知道,从父亲脸上淌下来的,绝不仅仅是雨水。父亲那双瞪大的眼神空洞的眼睛,那抽搐的脸腮,那哆嗦的双唇,说明了这一点。。
  这个雨夜,又使我回想起了几年前那个雨夜。我躲在我们连队木楞堆之间大哭过一场的那个雨夜。。
  四
  今年四月的一天,我收到一封电报。电文“父即日乘十八次去京,接站。”
  我又几年没探家了。我与父亲又几年没见面了。我已经35 岁了,可以说是一个中年人了。电报使我心中涌起了一个中年人对自己老父亲的那种情感。那是一种并不强烈的,撩拨回忆的情感。人的回忆,是可以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变“焦臣”的,好像照片回着时间改变颜色一样。回忆往事,我心中对父亲的谴责少了,对自己的谴责反而多了。我毕竟没有给过父亲多少一个儿子对父亲的爱啊!
  电报没能在头一天交到我手里,却被从门底缝塞进了我的办公室,我头一天熬夜,第二天上班推迟,看看手表,离列车到站时间,仅差一小时十五分,马上动身,完全来得及接站,我手中拿着电报,心里修忽产生了一个念头雇一辆小汽车去接站,这念头产生的很随便,就像陕西人想吃一顿“羊
  肉泡馍”。父亲生平连次小汽车也没坐过,我要给予父亲“生平第一次”。我给几处出租汽车站打电话,都没车。20 多分钟在电话机前过去了。乘公共汽车接站,已根本来不及。只有继续拨电话。又拨了10 多分钟,终于要到了一辆车。说很快就到,却并不很快,半小时以后才到。一路红灯,驶驶停停。到火车站,早已过时。
  我打开车门就往下跳,司机一把揪住我:“车费!”我一摸衣兜,钱包没带!只好向司机陪笑脸,告诉他我是来接人的,接到再给他车费。说了不少好话,最后将工作怔押给他,他才算松开了手。
  站内站外,都没寻找到父亲。我沮丧地回到出租汽车跟前,央求司机再送我回家,来去车费一块付。司机哼了一声,将车开走了。我见方向不对,暗着笑脸问:“你要把我
  拉哪去呀?”司机冷冰冰地回答:“出租汽车总站。我饿了,该吃午饭了。你在总站
  再要一辆车吧!”我自认理亏,不便再说什么。在出租汽车总站,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坐进了另一辆小汽车里。
  回来倒是一路飞快,算帐时,可把我吓了大跳二十三元!我不由得问了一句:“怎么二十三元啊?”司机瞪了我一眼:“加上从火车站到出租汽车总站的那一段车费!”“那一段路也要车费?!”“笑话!你想自坐啊?”一进家门,见父亲已在家中了。我埋怨道:“爸爸,你怎么不在火车站多等会啊?让我白接了你一趟!”父亲说:“等了一会儿,没见着你,我心想你不会来接了。。”“拍了电报,我能不去接吗?真是的!”“我心想,大概你工作忙,脱不开身。。”我说:“爸,先给我二十三元钱!”刚见面,伸手要钱,父亲奇怪,疑惑地瞧着我。我只好解释:“爸爸,我是租了一辆小汽车去接你的,司机在下边等着
  呢,我的钱包放在办公室了。”仿佛为了证实我的话,司机按了几声喇叭。父亲当时那种表情,就好像听说我是租了一艘宇宙飞船去接他似的。
  他缓缓解开衣扣,拆开经在衣里儿的一块布,用手指捻出三张拾元的纸钞,默默递给了我。我从父亲的目光中看出了他心里想说的一句话:“你摆的什么谱啊!”
  “爸爸,这钱我会还你的。。”我接过钱,匆匆奔下楼去。当我回到屋里,见父亲脸色变得很阴沉,也不瞧我,低头吸烟。我省悟到,我刚才说了一句十分愚蠢的话。。父亲,不再是从前那个身强力壮的父亲了,也不再是那个退休之年仍
  目光炯炯,精神矍烁的父亲了。父亲老了,他是完完全全的老了,生活将他彻底变成了一个老头子。
  他那很黑的硬发已经快脱落光了,没脱落的也白了。胡子却长得挺够等级,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