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节
作者:无组织      更新:2021-05-14 21:29      字数:4766
  章华勋听了,心中亦喜亦忧。替那几名可以免过考核的年轻工人喜,替“钳工王”等一批老工人的命运如何而忧。他们中许多人也和章华勋一样,患了比他还严重的关节炎。有的还因风湿性关节炎而风湿性心脏病。但他们年轻时都曾是厂里的骨干工人。十之八九曾是各级“劳模”。“钳工王”还曾是章华勋的师傅。。
  回到会客室,章华勋为全权代表沏了一杯茶,待对方坐在沙发上后,终于有机会说他早想说的话了。
  “我们现在谈谈合同好么?”
  “谈谈。。合同?合同不是早签定了么?”
  对方将刚端起的茶杯,缓地又放下了。很显然,他的话使对方感到了几分意外,也感到了几分麻烦。而对方那种猜疑的表情和那种本能设防的口吻告诉他,一切关于合同的话题,都是对方所不愿谈、认为根本没必要谈的。
  “是啊是啊,是早签定了。但不是我签的,是我的前任。。”
  对方的态度,使章华勋的心理倍受压力。
  “我知道是你的前任厂长签的。我方的签署人也不是我。不管是谁签的,总之是签定了,而且公证了,具有法律性质了。所以关于合同的一切条款,都已经是既成事实。我的责任和权限,只不过是来履行一下接收这个厂的程序罢了。我看我们最好不要谈合同。谈超出了我们二人责任和权限的问题,我认为对我们都是不明智的,也肯定是徒劳无益的!”
  对方以毫不含湖的言词封章华勋的口,一开始就不给他留有一点儿余
  地。“可。。我现在不还是这个厂的厂长么?所以我认为那合。。”因为明明知道从对方到达那一天起,便意味着这个厂已经正式易主了,
  便意味着自己这位厂长已经被取消资格了--章华勋有点儿理直气壮不起来。
  “可你已接受了委任证书。你已不是什么‘三二三’厂的厂长了。‘三二三’厂已成为历史了,不存在了。你已是我们将定名为‘绅士服装厂’的副经理了。所以我有必要郑重提醒你,你的立场,应该彻底地发生一个转变,转变到和我相一致的立场上来!”
  对方的口吻中,已经带有训导的意味了。“即使我以‘绅士服装厂’副经理的头脑思考,我也还是认为那合同。。”“章副经理,我再强调一次,我不愿,不想,也没有半点儿义务跟你谈
  合同,请不要使我反感!”对方沉下了脸,口吻已经变得有点感气凌人了。章华勋怔愣住了。他眯起眼望着对方,一时陷入尴尬,不知还该怎么
  继续谈下去。
  而对方重又端起茶怀,缓和气氛地笑笑:“咱们君子协定,说不谈合同就不谈合同!你也坐下嘛,喝杯茶暖暖身子嘛!今天可真够冷的,有零下三十度吧?。。”
  章华勋突然大光其火,挥了下胳膊,放开嗓门嚷道:“谈!必须谈!非
  谈不可!你他妈竖起耳朵给我听明白了,我说时你再也不许打断我!。。”对方没料到他会突然发作,被他的嗓门惊得手一抖,洒了一身茶。于是轮到对方愣住了,眯起眼望着他陷入尴尬。他从桌上拿起了那大红的委任证书,一大步跨到对方跟前:“你以为就
  这么个玩意儿,就能收买我的良心啊?就能使我一点儿都不替工人们的利益着想啦?就能使我彻底地站在你们的立场上啦?没门儿!你们以为我章华勋和工人是什么关系?我章华勋不那么容易收买!。。”
  他将大红的委任证书抛在了对方脚旁。
  对方弯腰捡起证书,掏出手绢擦了擦沾土的水迹,竖立地按在膝上,二指轻轻敲点着,不言不语地矜持地笑望他--那意思是,你说吧,我洗耳恭听。但你说也白说,我听也白听。
  于是章华勋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就合同中的两个百分数,慷慨陈词,据理力争。他说时,对方果然耐心可嘉地听着,一次也不打断他。不过二指始终轻敲点证书,任由他自说自话。章华勋直说得口干舌燥,直说得嘴角泛起了白沫儿。他说得声情并茂,
  至仁至善。。“您说完了!”“说完了!”“您说了半天,说到底只有一个意思,就是认为--四十岁以下的工人
  保留百分之五十,四十岁以上的工人保留百分之二十,都保留得太少太少,
  对不对?”“对!”“我们接受这个厂的同时,根本不可能保留百分之百的工人,这您同意
  吗?”
  “同意!”
  “很好。我很高兴在这一点上我们首先达到了共识。那么,就得打发回家一批工人。无论从有良心没良心,是否符合社会正义感,以及是否仁是否善的角度思考,这都是没奈何的事,对不对?。。”
  “……”
  “您回答我呀,大叫大嚷地回答也没关系!”
  “对。。”
  章华勋的声音低了下去。
  “那么,依您章先生,四十岁以下的工人究竟该保留多少?四十岁以上的工人又究竟该保留多少?。。”
  “这。。”
  章华勋没想到对方绕了两个弯子,将问题反问给他了:
  “前提是--只能从三千余名工人中,重新吸引一千三百余名工人。这可不是一个保守的数字,而是一个在极限边缘的数字。这个数字,是由一些专家们,根据企业的规划、投资的总额,未来几年内生产、销售的科学预测确定的。也是经过电脑一次一次进行的各项数据印证了的。多保留年轻工人,就只能少保留老工人。两部分工人都想多保留,那么就超过了吸纳极限。超过了极限,企业就背上了人员过剩的包袱,就没有发展二字可言了。那么不必您章先生慷慨激昂,我方也就不会投资了。您的良心不会有什么不安了,您也实现了您所谓的社会正义感,完善了您的仁和善的主张。但您同时也应该为全体工人找工作。否则,您的所谓良心,所谓社会正义感,所谓仁和善,不是空洞得很,虚妄得很,事与愿违么?。。”
  章华勋从对方跟前一步步退开了,缓缓坐在沙发上了,低头吸烟了。。
  “我们是办厂的,办企业的,不是办同情收容所,办慈善事业的。我认为,我们的总裁,比您章先生慈善得多!至今他已将几千万捐给了大陆的各项慈善事业!他的慈善才是名副其实的慈善。但是,如果他办一个厂,一个厂亏,他又哪儿来的钱捐给什么慈善事业?所以,我们总裁有句格言--以硬心肠创业,以软心肠济世,先薄爱而后博爱之!不知章先生以为如何?。。”
  章华勋一口接一口吸烟。吸罢了一支,又燃一支。他被对方驳得无话可说。他提不出他自认为合情合理的两个百分数。与合同上的两个原百分数差距太大,等于强词夺理。正如对方所言,等于从基础推翻合同。姑且不论他是否能够做到,一千三百多名可重新被吸纳为工人的人,要不恨死他才怪呢!另外一千七百多人也并没从中获得丝毫利益,因而也未必会感激他。空洞的、虚妄的,事与愿违的良心、正义感,以及仁和善,不是明摆着反而破灭了一半左右的工人们的希望么?而与合同上的两个百分数差距不大,也不过就等于再勉强塞给对方些人,还是解决不了更多的人不可逃脱的失业命运。。
  “章先生,我看这样吧!”--对方站了起来,第二次双手将委任证书递向他,“用您的话说,这个玩意儿,您还是应该接受。我们并没有什么收买的意图。未来的企业需要您。
  你熟悉的一千三百多工人,我想也是需要您的。希望您别太感情用事。我虽然比您年轻得多,却明白感情用事的严重危害性。。”
  章华勋抬起头来,伸出手去了,双手欲接未接之际,不知为什么又缩了回去。
  “当然,考虑到您在厂里可能有一些特殊的人际关系需要感情照顾,我个人作主,给你五个名额。只能五个,再多一个我也没权利了。我也是性情中人,该理解的,可以理解。大陆不是有句话,叫‘理解万岁’么?。。”
  对方又笑了笑。章华勋也不禁地笑了笑。连他自己都意识到了,他是笑得多么的不自然啊!又是笑得多么的屈辱啊!他的双手,违北意愿地伸了出去,第二次接过了那份大红的委任证书。。对方从拷克箱里取出一页纸,将自己的笔横放在纸上,然后饮起茶来--单等他在那页纸上写下五个人名。这是他平生所面临的,最使自己感到颜窘,感到心理屈辱和难堪的情
  形。他抬头望着桌子,吸着烟,许久未动。对方也不催他,也不看他,独自默默地静静地饮茶。他终于按灭烟,起身走向那桌子,坐了下去,拿起了笔。。他在纸上写下的第一个名字,是“钳工王”的名字。写罢他开始发呆。发呆了半天,才写了第二个自己认为必须照顾的老
  工人的名字。又发呆了半天,落笔写下了第三个老工人的名字。只剩下两个名额了。他觉得手中的笔沉甸甸了!他手心出汗了。他放下笔,将手在衣服上抹了抹,一笔一划地写下了第四个名字。
  “五个。五个名额。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个极限了。希望您千万不要使
  我太为难。。”对方低声从旁提醒着他。而这时他心里正想到他的妻子。她的年纪当然也在四十岁以上。是老
  车工。按车工这一行来说,她的年龄太大了些,眼力也不行,再干下去是很容易出事故的。服装厂不需要四十五六岁的女车工,她当在被淘汰的百分之八十老工人以内。而且肯定将是属于坚决淘汰的人。她对这一点怕极了,近来已经怕到神经兮兮的可怜地步,一天到晚絮絮叨叨地问他,她变成了家庭妇女以后他会不会烦她会不会和她闹离婚?他的怕也影响得他有些怕了。怕她真变成了家庭妇女以后整日愁眉不展长吁短叹,仿佛一名害了思乡病的终身女佣,而他真的烦她又没法儿安慰她没法儿为她再谋职更没法儿“解雇”她。这时代哪个单位还需要四十五六岁的女车工啊?。。
  她那张神经兮兮的表情可怜的脸,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他眼前了,似乎在发急地对他说--写我的名字!快写上我上的名字!最后一个名额得是我的!要不然我跟你一辈子别扭起来没完!
  他闭上了一会眼睛,然而还是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她那神经兮兮的表情
  可怜的脸。“还没写完!。。”他睁开眼睛,一横心,在纸上写下了最后一个名字。并非他妻子的名
  字,仍是一位老工人的名字。他将那页纸交给对方时,以为对方一定会问问他,那些人都跟他是什么特殊的关系。其实,除了“钳工王”曾当过他两年师傅,另外四人和他的
  关系丝毫也不带有特殊性。他写上他们的名字仅只因为一点--他们还能否有一份儿工资对他们的家庭生活实在是太举足轻重之事了。即使对“钳工王”,也非是师徒之情在起大的作用。“钳工王”的老妻比他的妻子大两岁,同样是厂里的车工。四年前患了胃癌,手术后提前病退了。在全厂人都只能开百分之六十工资的情况下,给她那点儿退休金不过三十多元。前不久她又住了一次院,癌症复发,早已全面扩散。如果“钳工王”再失业,他们的日子就没法儿过下去了。。
  章华勋想好了,对方一旦问,他就从“钳工王”开始讲起,讲完五位老工人的具体情况,还要接着讲许许多多老工人几十年来对厂里的贡献,讲他们和厂史那种休戚与共的关系,给对方好好上一堂中国工人阶级的起码概念课。
  然而对方并不问他。对方看了那页纸一眼,当即折起,锁入拷克箱了。分明的,对方对他们究竟是五名什么样的工人,对他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丁点儿都不感兴趣。
  对方向他保证地说:“你放心,他们的事就这么决定了吧!到时候你给我提个醒,免得我忘了。”
  他却什么也不愿说了。
  “怎么,我们之间这场由不愉快开始的谈话,只能不愉快地结束么?你还有何指教?”
  “我。。我愉快了。。”
  章华勋强作一笑。。
  厂办主任李长柏打来电话时,他正梦见着“钳工王”。梦见着“钳工王”满身满脸都是血,拉着女儿的手向他走来。走到他跟前,开口便命女儿给他跪下,叫他“爸爸。。”惊得他扯起那少女,骇问“钳工王”怎么了?怎么弄得满脸满身都是血?“钳工王”惨然一笑,眨眼不见了。他正转着身子寻找“钳工王”,电话便响了。。
  “厂长,厂长你在听么?。。”
  “在听!有什么要紧事儿你快说!没什么要紧事儿你把电话放下!现在才四点多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厂长我是有要紧事儿才不得不给你打电话的!。。”
  “别罗嗦!”
  “好好好,我不罗嗦。我简明扼要向你报告--刚才,也就是半个小时前,厂里的粮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