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节
作者:无组织      更新:2021-05-14 21:29      字数:4799
  我看冉的父亲——老社会心理学家也不禁地一愣。孩子们互相交换着会意的眼神儿。
  冉的父亲犹犹豫豫地说:“老三叫三毛?”
  孩子们都笑了。
  “那。。叫。。叫小毛?”
  孩子们都得意洋洋地摇头。
  我说:“叫阿毛吧?”我儿子说:“爸你别帮着乱猜行不行?到底考你呢还是考他呢?”又对
  冉的父亲说:“乱猜是猜不到的,要善于动脑筋思考。”于是冉的父亲就努力动脑筋思考起来。我递给了他一支烟,转身去到另一房间问朋友,满心希望朋友比我和
  冉的父亲智商高点儿。朋友气恼地嘟哝:“这些个孩子!这算干什么?这叫什么问题?”我说:“是啊是啊,纯粹小孩子蒙小孩子的问题?你快告诉我,我好去
  提示,省得他被难住。”“我怎么知道!”朋友耸耸肩,继续看他的书,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我沮丧地回到“考场”,见冉的父亲一口接一口吸烟,已然显得很不自
  在。
  提出这问题的孩子说:“那我再讲一遍,你认真听。”看看我,又对我说:“你也认真听。你们一块儿动动脑筋,启发启发他。”于是那孩子又讲了一遍。
  冉的父亲仍回答不了。我也是。我儿子忍不住说:“这么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上来?老三叫小明呗!问题中已经告诉得明明白白了嘛!”接着他们又出了一个问题——海水为什么是咸的?冉的父亲还是被难
  住了。我也不知道海水为什么是咸的。一个孩子就讲了个故事——说有个人,做了些好吃的,香味儿引来了
  鬼。鬼想用一盘磨换人那些好吃的。鬼说磨一转,就出盐。人觉得合适,跟鬼换了。人把磨藏在山洞里,自己需要盐的时候,便偷偷到山洞去,不愿自己的同类也得到盐。鬼很瞧不起人的自私自利,一天夜里,把磨扔到海里去了。于是海水就是咸的了,于是那个自私自利的人企图靠一盘磨发大财的希望破灭了。。朋友不知何时也过来了,听了这个故事就大鼓其掌,一边鼓掌一边说:“噢,海水是这么变咸的呀!”
  我和冉的父亲,相应地也都说了些自己知识很贫乏,今天知识有所增长之类的话。
  那天孩子们对冉的父亲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资格审查,最后他们的核心的核心问他们怎么样?他们都说“还行”。冉的父亲如释重负地笑了,孩子们也便笑了。我看他们在那一个多小时内也不怎么轻松。当他们都说“还行”时,也是如释重负的。我和我的朋友,跟着审查的被审查的,一块儿感到如释重负。
  孩子们终于将“饲养证”交给了冉的父亲。嘱咐他别丢了,不许转让,不得擅自涂改等等。他们还强调指出:之所以必须履行审查程序,乃是因为,据他们了解——人善,养的狗也善;人恶,养的狗便恶。人智商高,养的狗也聪明;人弱智,养的狗便傻头傻脑。他们不愿他们的花花,将来长成一条既恶又傻头傻脑的大狗。。我的儿子送他的小伙伴们走后,冉的父亲说:“这就好,这就好。中国还有这样的孩子,实在是中国的一大幸事。”朋友附和道:“对,对。乔老师看问题,就是思维辽阔,具有远见卓识。”
  我对中国的将来,和中国现在的孩子们,既不曾怎样的乐观过,也不
  曾杞人忧天地悲观过。没什么意见值得发表,只有对冉的父亲满怀敬仰地笑着而已。
  从那一天起,早晨,中午或晚上,我每日至少能见到冉的父亲一次。他用网兜拎着带盖儿的小盆来喂狗。很快的,他不但和孩子们都熟悉了,并且获得了他们的信赖。他们见了他,开始礼貌而亲切地叫他“乔爷爷”,视他为他们养狗小组的核心成员之一了。花花自然也对他熟悉起来,信赖起来。在那小狗的意识里,也许不但认为又多了一个保护人,而且认为是一位妈妈寻找到了它吧?毕竟,一位老人对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般的小狗的怜悯、爱心和责任感,比之孩子们是更周到的。似乎多了些什么内容;似乎他非常需要拥有那样一只小狗,哪怕是部分地拥有;似乎它最应是“花花”;似乎如果不是,便缺少了某种意义。
  我散步的时候,经常看到花花驻立街口。我知道它在等待他。它一望见他,便欢跃地奔跑过去迎接。我也常看到这样的情形——他在进行抡臂运动,花花则蹲踞他跟前,凝视他。
  他抡左臂,它的头便歪向左边;他抡右臂,它的头便歪向右边。那是挺幽默的情形。
  后来我发现花花干净了,漂亮了。白毛雪白,黑毛乌黑。黑白分明,精精神神的花花,似乎是一只出身高贵、备受宠幸的狗了。
  儿子告诉我——乔爷爷将花花带回家,已经给它洗过好几次澡了。
  不久儿子又告诉我——乔爷爷说,过几天他要请些人来给花花打预防针。。
  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我正在家中写作,忽闻儿子的足音异常急促地噔噔噔奔上楼。儿子一进门就喊:“爸呀爸呀,你快出去帮我们救救花花吧!”
  儿子眼中充满了惊慌。儿子那双眼睛,使我联想到民工们要杀花花那一天可怜的小狗的眼睛。
  我问:“怎么了?谁又伤害你们的花花?”
  话刚说完,听到一声狗的惨叫。
  我以为是那些民工们恶念复生,觉得他们太可恨了。“妈的!”
  我冲到阳台上,一掌推开窗子——却不是民工们,而是另外一些大人,个个手中操着木棒、铁棍、铁锹。花花蹿到了自行车栅里,缩在几辆自行车后。
  孩子们远远地站着,望着。对那些器械在手,一个个凶神恶煞般的大人们,他们完全丧失了当初对民工们发起斗争的勇气。我想他们是都吓傻了。
  “就是那个老家伙找来的人!他骗了我们!他说他们是来给花花打预防针的,可他们不是!他们是来要花花命的!爸呀爸呀,求求你,救救我们的花花!。。”
  儿子哇地一声哭了。
  我喊:“混蛋!不许打那只小狗!。。”
  他们都仰起脸来。
  为首一个说:“谁骂的?”
  另一个指着我说:“那小子!”
  “你才混蛋!”他弯腰捡起半块砖头——“叫你小子骂!”——砖头击碎玻璃,飞入我家阳台。玻璃片儿落满阳台地上。。
  我没料到他会这样,我一时呆住。儿子吓得不哭了,抱头逃进屋里。
  一些人家推开的阳台窗子,纷纷关上了。
  外面只有些个孩子们,些个吓傻了的孩子们,远远地站成一堆,瞪大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睛望着。。民工们从他们的小土屋里拥了出来。
  “嗨!你们干吗?你们凭什么?这不是一只野狗!更不是一只疯狗!。。”
  民工们似乎要两肋插刀了。
  “凭什么?市内不许养狗!谁见了,都有权打死!”
  “那。。那你们也不能当着孩子们的面儿。。”
  “你们少他妈的管闲事!些个臭民工,一边稍息去!”“臭民工是你们爸!”
  “是我们儿子!”
  “操你们妈!”
  “这些小子找揍!”
  双方都是年轻人,骂的结果是大打出手。
  我看见一方中一个握铁棍的,汹汹扑向自行车棚,朝缩在几辆车后的花花恶狠狠捅去。。一声小狗的哀嚎,很长很长。。我知道花花完了。。
  我回头看儿子,儿子在跺脚,在用头撞墙。。我从墙上摘下了一柄铝合金的长剑。买了挂在那儿,我就没碰过它。它用来刺死一个人是不成问题的。我全身血脉膨胀,我想奔出去杀死一个人。不仅为了花花,而且为了我家的阳台窗,为了无声地哭着跺着脚用头撞墙的儿子,和他的同学、他的小伙伴们。。我想在我和某一个人之间,今天必须死一个。。我冲到外面时,一切都已结束——一辆小卡车刚开走。那个手握铁棍的人,仍站在车上用铁棍捣着,好像朝鲜族人用木杵捣黏米一样。。
  我知道他们在捣的是什么。。孩子们渐渐围向自行车棚,围向他们的花花的死处。那儿有一摊血。。
  倏忽间我眼前浮现了小时候的事情——我和弟弟妹妹们也曾养过一只和花花的身世同样可怜的小狗。我们叫它“小朋友”。在北方寒冷的冬季里的一个早晨,它被建筑工人们打死了,吊在脚手架上剥皮。。那是饥荒年代,那个年代人们很饿很饿。。而今天的人们并不会那么饿。。忽然孩子们哭成一片。那一种哭声令大人听了心碎。仿佛刚刚死于非命的不是他们养的一只小狗,而是他们的一个至亲至爱的亲人,甚至是像小姐姐小母亲一样的亲人。。脸上手上各挂了彩的民工们,同情地望着孩子们,默默听着他们的哭声,纷纷摇头叹息。。没谁理会仗着一柄铝合金长剑的我。我不禁感到自己显得滑稽。
  我低着头,拎着我原本想杀人没杀成的东西,赶快往家走。。
  回到家里我哄儿子。儿子猛地推开我,不共戴天地瞪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你别理我!你出卖了我们!。。”我羞愧难当,无话可说。
  那一天晚饭前我散步时,碰见了冉的父亲,他照例用网兜拎着带盖儿的小盆。
  他说:“又碰见了。”
  我说:“是啊,又碰见了。”
  他说:“一早一晚,散散步好。”
  我说:“这我懂。不劳赐教。”
  他就有些困惑地看我。
  我说:“您不必给狗送食了。它也再不会到街口去迎您了,再不会蹲您跟前,欣赏您抡胳膊踢腿了。”
  他神色不安起来,问:“花花跑丢了?被人偷去了?”我故意不动声色地说:“它被人打死了,被您对孩子们说,请来给它打预防针的那些人打死的。”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转身往街口望去。分明的,一心想发现花花在街口,并向他跑来。
  当然没发现。
  “你跟我开玩笑吧?”
  他审视着我。我说:“不是我跟您开玩笑,是您跟我,跟孩子们开玩笑。不过我厌恶这种玩笑。”
  那一天,我以为,一切都是他精心策划的。为了某一篇心理学论文的发表,对一些被他骗取了信赖的孩子们进行心理测验。沽名钓誉而不择手段、借助伎俩的人,无论老的少的,我都厌恶。
  那一天我一直在恨他,从内心里开始鄙视他,后悔自己怎么将他介绍给了孩子们。
  “这。。这。。这不可能。。”
  他喃喃着,慌慌地拔腿就走。自然并非往回走。
  我绕了小月河一圈,又见到他。不过他在马路那边,我在马路这边。他的步子仍慌慌的,仿佛电影中某个人,已觉得被杀手暗暗跟踪似的。
  我不愿再跟他说什么多余的话,虽该跨过马路了,也不跨过去,继续在这边的人行道上往前走。
  不料他发现了我。他跨过马路,迎我走来。
  我倒也不愿使他认为我是在避他,只好站住。
  他走到我面前,提高网兜给我看,说:“是排骨。我特意为花花炖了些排骨。。”
  我什么都不说。实在是无话可说。
  “他们都不理我了,都用那么一种目光看我。。”
  我说:“他们也都不理我了,也都用那么一种目光看我了。”
  我说的是真的。因为是我,通过我的儿子,介绍他和孩子们认识的。孩子们,包括我自己的儿子,看我时的目光,如同看一个曾无端地将他们往大水坑里推过的坏人。他们虽没被淹死,却分明的、再也不会以孩子的正常的目光看那样的人了。不错,那种目光里怀有憎恨。但憎恨还不是主要的内容,主要的是极端的轻蔑,和用目光表达比用话说出冷峻十倍的含义——我们已经把你看透了。。冷峻的目光若由孩子们投射向大人,我想是要比由大人们投射向孩子们更难招架的。
  我早已是一个受过多次和多种轻蔑的人了,故对于些个孩子们的轻蔑,和他们目光中那种已经把我看透了的含义,虽然也不舒服,但较能泰然处之,不甚在乎。我想对于他,大概就不同了。他是老人,是属于“家”一类的老人,是做了一辈子导师,目前依然做着导师的老人。是一向受尊敬惯了的老人。被极端轻蔑和被看透,尤其是被一些孩子们,他未必能像我似的泰然处之,不甚在乎。
  这使我很快感,很解恨。
  我竟笑了。
  我又说:“因为这件事,我儿子失去了他的同学和小伙伴们对他的友好,对他的信任。
  我失去了儿子对我的。您是否认为有必要向我解释几句呢?”
  他说:“是的是的,我解释我解释。。可是我。。我不是。。我跟他们说得明明白白,是请他们来打针。他们当时也答应得爽爽快快,都说是我求他们的事,没二话。。我。。真难过。。真抱歉。。”
  他惶惶地望着我,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信了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