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节
作者:无组织      更新:2021-05-14 21:29      字数:47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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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四散时,冉走到我身边,低声对我说:“我母亲想请你随车到我家去。”
  我问:“老太太有什么需要我参谋的事吗?”
  冉苦笑了一下,迷惘地说:“我不清楚。有些事,我母亲好像不愿我介入意见。”
  我感到受宠若惊起来,信誓旦旦地回答:“你回复老太太,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我绝不推委。”
  我踏上面包车,老太太已坐在车里了。她表情肃穆之极,仿佛车不是要送她回家,而是要把她送到某座庵里去;仿佛她因老伴的死,看破红尘,决意剃度为尼似的。她对我微微点头,目光中有某种信任感。我想冉肯定已把我的话回复给她了。
  我跟随冉母女来到她们家。刚在客厅落座,冉刚沏上一杯茶给我,老太太便对冉说:“冉,你先到别的房间去。我们有话要单独谈谈。”
  冉默默地遵从地退出了客厅。
  我竟又有些惴惴不安起来,我没把握判断自己跟来是否明智了。万一这老太太因为什么打算问罪于我呢?可细想想,我对这一家我并不很熟悉的人,尤其对冉的父亲,也没做什么亏心事啊。
  我准备一旦在受到非难时表示抗议。“你先请喝茶。”老太太对我一笑。笑得极短,转瞬肃穆有加,继而演变为庄严。与其
  说她确实是笑了,莫如说我确实觉得她笑了。我呷一口茶,见她对我还算友好,暗嘲自己多疑,泰然了许多。我试探地说:“阿姨,尽管我和乔老师交往欠深,但我对他是很敬仰的。
  如今乔老师不在了,我要继续在和你们母女的关系中,弥补我在乔老师生前和他交往未深的遗憾。承蒙您这么信任我,若有什么需我尽些义务的事,您就只管开口吩咐吧!”
  她又微微一笑。这一次笑得分明了些。“听说,你认识的人很多?”显然,她对我的话感到满意,感到安慰,并对我的虔诚感到欣赏。我也自以为我是很虔诚的。人有时对自己是否虔诚,不太能梳理清楚。
  有一分虔诚,往往自我想象成十分。人是很乐于进行这一种自我想象的。我说:“其实我认识的人挺有限,不过当年的北大荒知青战友多些。但
  是都不常来往。”“听说,你那些战友,分布在各行各业?”“这。。也算符合事实吧。”“那,有没有当律师的?有没有在法院和检察院工作的呢?”我故作苦思状。片刻,摇了摇头。“你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冉!。。”冉应声而至。“给你叔叔杯里续水。我忘了他是吸烟的了,找烟来。”我忙说:“我自
  己有烟,我自己有烟。”就掏出烟吸。冉见我杯中的水并没明显少,将热水瓶象征性地拎起一下,又放在茶
  几旁。她似乎纯粹是想表现对母亲的遵从才那么做的。接着她便踱到鱼缸旁去喂鱼。老太太说:“冉,你何必喂它们,已经喂过了。”冉便不喂了,但未转身。观鱼。老太太又说:“让你给客人杯里续水,你怎么没续?”冉说:“满着呢。
  不用续。”她这才转身,惆怅地望着她的母亲。我发现老太太的眉头皱了一下。“肯定是凉了。倒掉,续上热水。”老太太语调不高,话说得极平静,却使人听出一种不容违抗的命令的
  意味儿。我忙说:“不凉不凉。”然而冉已经将杯子拿走了。。冉再次进客厅时,端着托盘。托盘上不
  仅有那只茶杯,还有一把古色古香的茶壶。显然她图个一劳永逸。她放下托盘,想坐在她母亲旁边的沙发上。
  老太太不欢迎她加入谈话,说:“冉,你到三单元李伯伯家去,替我表
  示谢意。”冉有些困惑地望着她的母亲。“今天接送咱们的车,是你李伯伯单位的。快去吧!”显然,老太太的真实目的,也在于图个一劳永逸。不但将女儿支离开
  客厅,而且一举支到别人家去了。
  冉一声未吭就走了。我不知冉一向在家里,对她母亲的话是不是如此遵从。果而是,那她的性格可真是太温顺了。我暗想,那么这一点证明她父亲的遗传基因在她身上占的比例太大了。也许她的性格并非如此?仅仅因为当着我的面,和今天刚刚办完她父亲的丧事的缘故,才甘愿表现得对母亲那么遵从?我觉得,她的遵从,似乎确实包含着对她的母亲的体恤的成分。
  老太太注视着我问:“想起来了吗?”我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又歉意地摇了摇头。我真的没想起来我的知
  青战友中,有她说的那几种人。老太太就无声地叹了口气。并且,潸然泪下。我忙说:“阿姨,您别失望。我家里有一本《北大荒人名录》,那上面
  注册了两万多人呢。我回去翻翻,也许,不,肯定有当律师的,和在检察院在法院工作的。”她掏出手绢,拭了拭眼睛,又无声地叹了口气,以对我更加信任的目
  光望着我,语调缓缓地说:“那就好。那阿姨的事,就完全拜托与你了。”我问:“阿姨,究竟什么事?”她说:“法院才判了那个女人七年。”“就是那个女人。冉肯定已经告诉过你了,就是用伞捅死冉她父亲的那
  个女人。。”我说:“啊,是的是的。冉告诉过我了。这件事真是。。”我不知应该怎么说。“法院认为那个女人是误伤人命,所以才判了她七年。那怎么能认为是
  误伤人命呢?那明明是行凶嘛!又不是不经意造成的事,那柄伞就是凶器嘛!如果对方不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也必定是个泼妇!要不一柄伞能捅进人身体里去,能将人捅死?七年。。才判七年,我咽不下这一口气。我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一口气。老头子死得好可悲啊。。何况他还是一位著名的学者。就在他死的第二天,国外又来了聘书,聘他到国外去讲学。从前人家外国人,哪儿承认咱们有什么心理学和这方面的学者!一位著名学者的命,七年刑期就能抵得了的吗?可怜的老头子,有一本书刚写了一半。。”
  这时我才发现桌上摆着乔老先生的遗像,装饰着黑纱和白花。他表情澹泊宁静地望着我。老太太侧转身嘤嘤哭了。显然即使在极其伤感之时,也还是顾及到了自己的仪态,不愿让我看到哭的样子。
  她的话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我的判断思维。我一想也是的——用一柄伞居然捅进人的身体里去,居然将人捅死了,那该是多大的力气呢?若是屠夫凶汉者流所为,似乎也不足为奇,但却是一个女人呀!一个女人,将屠夫凶汉者流才可能有的力气,集中到一柄伞上去捅人,诚如老太太的话——“不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便必定是个泼妇”。认为是“误伤人命”,也确有些说不通,也确难以令人心服。我不禁地正义冲动起来。
  “如果我咽了这一口气。我觉得我太对不起冉她父亲了。七年,太便宜那个女人了!我们好好儿一个三口之家,让那女人给破坏了!我心里好恨!不判她十年二十年,我绝不罢休!可这事,若跟冉说,冉肯定反对。也不能求他那些学生。学生总归不过是学生。他们会怀念老头子,却绝不会为替老头子打官司的事投入精力。所以。。所以阿姨才舍下脸面求助于你。。”
  她哭得几近于一个身心受了极大伤害的小姑娘。
  她说“我心里很恨”时,虽然并未咬牙切齿,但是我看得出,听得出,她心里确确实实地“好恨”。
  我又吸着一支烟。思想很矛盾。我当然明白这一类事,一旦有什么承诺,就等于卷入进去了。而一旦卷入进去了,必将牵扯不少精力,甚至办不妥会落个怨言常系的结果。
  但是,只吸烟,只沉默,在当时的情况下,于我是很尴尬很不自在的。
  我终于下了决心,郑重地说:“阿姨,您别伤感,您别生气,您要节哀。这一件事,就算您委托给我了吧!我一定尽力而为。”
  老太太立刻止泣。外面传来登楼的足音,她倾听了一下,站起身说:“是冉,我得去擦把脸。。”
  果然是冉。
  冉奇怪地问:“我妈呢?”
  我说:“她擦脸呢。”
  冉十分敏感,又小声问:“我妈哭了?”
  我说:“没哭。她只是想擦把脸而已。”
  我刚说完,老太太踱入了客厅。冉向她母亲投去心有所疑的一瞥。分明的,却没看出她母亲哭过。我竟也没看出,因为老太太戴上了一副浅茶色眼镜。
  冉以建议的口吻说:“妈,别多耽误人家时间了。事儿如果谈完了,就让人家走吧。人家时间挺宝贵的。”老太太说:“其实我们也没谈什么事儿,不过随便聊聊。他是你父亲生前的忘年交,又不常到咱家来,就是替你父亲陪他叙叙话儿。”
  我被抬举到忘年交的地位,又不免有几分受宠若惊。但是还没到忘乎所以的地步,于是我明智地站起来告辞。
  老太太在门口和我握了握手,是男人们之间那种较用力的握法。我完全领悟了它的内容,彼此心照不宣。冉一直把我送过紫薇桥。
  途中,她问我她母亲和我谈了些什么?我觉得自己没理由对她隐瞒什么,就照实说了。
  冉问:“你答应了?”
  我感到她问得奇怪。仿佛事情和她并不相干似的,仿佛包含有暗示我何必多管闲事的意思似的。
  我点点头。
  “人死不能复生。判对方十年二十年又怎么样?我相信在这件事上法院的结论是公正的。那几天我有预感,总觉得我父亲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和什么人吵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父亲希望我请几天假,陪他到南方去散*⑿模。。胰疵挥小D歉鲂瞧谖颐枪。。咀*织到黄山旅游,我旅游去了。父亲还问我带上他行不行?本来是可以的。旅费自付,有什么不行的呢,可是我说不行。我怕带上他,一路就得照顾他,自己玩不痛快。我。。我太自私了。父
  亲当时显得那么沮丧,那么失望。父亲一向夸我是他的好女儿。从这件事看,我算个什么好女儿呢?我是个坏女儿。我太对不起父亲了。。”
  冉驻足不前了。站立在河畔,面对着小月河,倾述地自说自话。是的,她那是自说自话。分明的,并不完全是为了说给我听。更是她内心里希图一吐为快。我相信即使我不在她身旁,她也会面对着小月河怆然地说上那么多话的。大颗大颗的泪珠,扑籁籁地,一颗接一颗地顺着她瘦削的脸颊往下淌。。
  我说:“冉,别太自责了。我们每个人永远无法预知的,便是我们自己和我们的亲人,会在什么时候和怎样死去。许多事也许是许多人命定的事,自责没用,想开点。至于你母亲求我的事,当时明确回绝也不好,只有先答应下来。或许她今天专执一念,过几天就忘了,自己不再提了。。”冉没回答我的话。
  我还想对她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挺多余,便转身往家走。
  我回头看了一次,见冉仍站在那儿,面对着小月河。我不知她是否还在自说自话。她的背影那么的孤单。。我估计错了。只隔一天,冉的母亲便打来电话,问我事情进展得如何?而我那时正庆幸老太太可能真的忘了。。我谎说在进展之中,还算比较顺利。
  老太太说:“我谢谢你。你听清楚了吗?我谢谢你。也代表老头子谢谢你。。”
  那一种至诚相托和衔恩必报的口吻,使我明白,若期待她忘了,纯粹是我的痴心妄想。。放下电话我就找《北大荒人名录》。找到了就翻。感谢它,还真叫我查到了。那上面竟有当律师的人,也有当检查官和法官的人,不过都不是我认识的人。不认识,也只有冒昧地去认识去求求看了。应了那句话——现用现交。
  接下来的三天,我将一切事情都搁置一边,每天专跑着别人打官司的事。各方面的知青战友都挺给我面子的,都说事情如果确如我讲的那样,官司还是值得一打的,打这场官司之目的还是有可能实现的,并都表示愿意尽力而为。就像我对冉的母亲表示愿意尽力而为一样——三分诚意七分不好意思当面明确回绝。。第三天,晚上我才回到家里。三天来把自己搞得舌长腿短,一回到家里便躺在床上。躺下了就不愿动,但我还是说服自己往冉家挂了一次电话。接电话的是冉。
  我说:“冉,你母亲并没忘了那件事儿。”
  她说:“妈妈就坐在我身边。”
  我说:“那,就叫她接电话吧!”
  我本是有些感想欲对冉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