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节
作者:无组织      更新:2021-05-14 21:29      字数:4729
  老王问我:“怎么又来了?”
  我说:“发现了一个好剧本!”
  老王一笑:“好剧本会寄到外稿组?”
  我也顾不上回答,找到信封一看——北医三院团委——张辛欣。
  北医三院离北影很近,而且是北影的“合同医院”。我便决定给作者写封信,邀“他”星期天到北影来面谈,意在结识个文学朋友。我那时在北京一个文学朋友也不认识,常感到无人交谈的寂寞。
  写信前还研究了半天。张辛欣——怎么也没有女人味,字迹也颇似男人笔划,断它是“他”而非“她”。
  二十九岁时的我,将自己束缚得多么紧固啊!未经组长允许,倘若是将一位女作者在整个主楼无人的情况之下邀到办公室交谈,又倘若不但是位女作者,还是个姑娘,那岂非会引起“瓜田李下”之嫌?谁知你们交谈的是剧本还是什么?外稿组当时有规定,不经组长同意,编辑是不得随意邀作者面谈的。
  星期天,买了两盒带过滤嘴的“牡丹”,买了一包五香瓜子,一包茉莉花茶,比我信中约定的时间提前半小时来到办公室。可见我是多么心诚之至!刚到约定时间,安安静静的走廊里便传来了脚步声。我暗想,这作者
  可真是个时间观念强的人。我才站起,“他”已敲门。开门,大诧——是一个“她”。个子不高,圆脸,眼镜,短发。翻领银
  灰女青年衫,银灰裤子,接近银灰的蓝色刷得靠白了的胶鞋。一身银灰。若伸展双臂,如同降落在我的办公室门前一架微型“安二”。那张脸不太容易判断出实际年龄。说十八九不显大,说二十四五不显小。表情是矜持的,流露着不是我来求你,是你“请”我来我才来的意味。互通姓名,果然便是张辛欣。我没料到她是个女的,大概她也没料到我是个“初出茅庐”的小编辑。我讶然,她扫兴。我的讶然掩饰着,她的扫兴却当“见面礼”全盘“赠”给我。“请”得“神”临,就得敬着。
  引进。矜持地进来。让座。矜持地坐下。矜持得反倒令我十分拘束。请茶。说:“不渴。”请嗑瓜子。说:“牙疼。”犹豫了一下,请吸烟。说:“你殷勤过分了。”我搓着手,像考生接受面试一样,有几分紧张地同她谈剧本。没谈几句,便被她打断,问:“要拍?”我说:“不拍。”问:“要发表?”我说:“不发表。”怫然站起,大声道:“也不拍摄,也不发表,邀我来干什么?”我不知所措,交个文学朋友的目的,怎么能当她面说出口?“我早就知道,没有名人推荐,没有后门方便,像我这样的,要在你们
  北影上一部电影,不过是痴心妄想!”她愤愤地说,从我手中夺去剧本,塞
  入自己的书包,也不告辞,拔脚便走。我一时坐在那里发懵。忽而想起母亲的另一条教诲——凡事要善始善终,就追出去送行。她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跟。她不回头,走的很快。我也不赶上,保持一段“送”的最佳距离。
  相跟着走过走廊,走下楼梯,走出主楼,走到厂院内。她猝然回头瞪
  视我:“你跟着我干什么?!”我讷讷回答:“礼节性的送行。”她火了:“少来这一套!”转身加快脚步,扬长而去。我呆立了一会儿,没趣地回到办公室,心里这个气呀!茶水,泼了。五香瓜子,扔进纸篓。想了想,又捡出来,自己花钱买的东西,犯不
  着为如此不识好歹的“小子”扔掉。留着自己嗑!
  坐在椅子上,看着她寄剧本的大信封,越看越来气。忍不住从笔筒中抽出一管大毫毛笔,饱蘸了红墨水,就在“张辛欣”三字上恶狠狠地划了个“×” ,判处了她的“死刑”。
  暗暗发誓:今后只要是这个“小子”寄来的剧本,落我手中,一个字也不看!来一个退一个!。。后来,翻《北京*难А罚。。。。兴。。囊黄P ∷捣
  ⒈砥渖希。。亮税胍常。。*句:“平庸!”不再看,心中却未免有点妒嫉。那时我刚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了一篇不足千字的“豆腐块”,还不敢向往能在《北京文学》上发表小说。再后来,北大荒知青朋友肖复兴、陆星儿、曹鸿翔,同榜考入中央戏
  剧学院,开始与我来往,每每谈及导演系有个张辛欣,这般那般的。我问什么样的一个“张辛欣”。他们就对我描绘。证实竟是与我打过交道的“那一个”。心中不禁暗暗羡佩:“小子”果有真才实学!不简单!但又很希望“这
  一个”并非“那一个”。她考入中央戏剧学院也使我妒嫉,有点“工农兵学员”心理。再后来,《在同一地平线上》发表,文坛瞩目,“张辛欣”三字声誉鹊起。找来那篇佳作拜读。读罢心怅怅然,妒嫉却消除了。对有才华的人,妒嫉是愚蠢的。所怅怅然者,自己尚无进取耳。那时安忆也已扬名。记不清是某月份内了,竟在各刊几乎同时有六篇小说发表!
  现在回想起来,安忆、辛欣两位青年女作家当初“异军突起”的创作开端,对我促进很大。丫头们能是,男儿何不能是?!遂更少玩乐,发奋读书,勤勉写作。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获奖,听到些溢美之词,多少有些飘飘然起来。领奖期间,安忆对我说:“晓声,你那篇小说我认真看了。你是中篇结构,短篇写法。因此前半部从容,后半部拘谨。”
  我本期望也从她口中听到一些溢美之词,未想到她却兜头泼了我一盆
  冷水。我便有些不悦,高傲地笑笑,不予回答。回到自己的房间,情不自禁地拿起刊物,重看自己的第一篇获奖小说,
  暗自承认,安忆对它的评价是公正的。在文学朋友中,安忆从未对我说过言不由衷的话。一句也未说过。安忆是坦诚的,起码对我是这样。安忆,谢谢你。比起来,倒是茹志鹃老师比安忆对我更“扬长避短”一些。
  在第四届作协代表大会上,茹志鹃老师一见我,第一句话便是:“《父亲》我看了,写的很质朴,很好。”还颇严肃地指责我:“它是为我们写的,怎么后来你又给了《人民文学》?”
  《父亲》原本确是为《上海文学》写的,因“债台高筑”,不得不“拆东墙补西墙”。今年五月去上海,到茹志鹃老师家去看望她,她又对我说,《父亲》是篇成功之作。
  安忆在旁听了,淡淡地道:“妈妈,你别总说他爱听的话。我看父亲责备儿子为什么不要求入党那一段,就直露了些。”茹志鹃老师说:“你总挑别人作品的毛病,就不怕别人认为你骄傲?”
  安忆说:“晓声是自己人啊!我也希望他经常从我的作品中挑毛病。”
  又问我,“我挑的毛病,你承认吗?”我说:“承认。”她笑了。茹志鹃老师也笑了。。《今夜有暴风雪》发表后,中央戏剧学院的三
  位北大荒知青朋友都与我交谈过它的得失。我对每一位都这样问:“张辛欣看过没有?”他们都说看过。我又问:“她怎么评价?”他们都说:“辛欣挺喜欢这一篇的。”还问:“真的?”答:“当然。”相信了,也增加了一点写作的自信。我对自己的作品,常常像一只母鸡孵出了一只小鸭子,怀疑是“怪物”。
  听到我所敬重的文学朋友们的评价,是我求之不得的。“清除精神污染”阶段,《青春》丛刊副主编李纪同志来京组稿,找到我,要求我带他去找辛欣。我问:“辛欣眼下日子不好过,几家刊物将要发表的稿子都被抽下来了,你敢发她的作品?”老李说:“怕什么?对张辛欣今天批得有没有道理,公正不公正,还需
  明天作结论呢!”我说:“你有这种气魄就好!我带你去!”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天很冷,我们到了戏剧学院,九点多了。辛欣不在,她同宿舍的一位同学告诉我们,她看什么戏去了。中央戏剧学院的女大学生宿舍。简直就像东北的“跑腿子老客”们住
  的最下等的小客栈。起码才华横溢的青年女作家张辛欣,毕业前住的那个宿舍是那样。似乎根本没有暖气,或者有暖气但坏了,不比外边的温度高多少。四张床,两张空着,光床板上堆满杂七杂八的东西。还好,辛欣的被子是卷起来的,像花卷那种省事的卷法。我和老李就坐在她的床上。
  床头一张小桌,可桌面铺排着稿纸,纸篓里开满“雪莲花”。看来这宿舍中缺少位“撒花仙子”。一个墙角堆了一堆垃圾。碗啦、盘啦、饭盒啦,工艺品似的在窗台上摆了一溜。格外引起我注意的是,辛欣的桌上还有一个破损了的烟灰缸,里面大有“内容”。
  辛欣那位同学,煞费苦心地在调一台九英寸的“牡丹”版黑白电视机*。。丛趺匆驳*不出图像来。
  我和老李干坐无聊,搭讪着问:“是坏了吧?”她说:“没坏啊,从家
  里搬来前我还看的。”又问:“你们是哪儿的?”我说:“我是北影的,他是《青春》的。”问:“北影的梁晓声你认识吧?”我说:“那小子是我。”她仔细地打量着我:“是你?”我说:“没错。”“天啊!”她说,“我都认不出来你了。”我问:“你是谁?”她说:“我是李小龙啊!我和我们老师到你家去过好几次,你记不起来
  了?”我终于记起来了,说:“你也变化很大。”“胖了。”她说,“我结婚了。”由女大学生而少妇,质的变化。我当然难以认出她。她复打量着我,
  憾慨系之地说:“真没想到三年未见,你就变成这样子了!第一次见面时,
  觉得你还可以呀!”我说:“我当爸爸了。”她非常同情地“哦”了一声。我九月份剃的光头,那时十一月份,头发长出不足一寸,胡子却经久
  未刮,荒芜了满脸。而且大病初愈,神情倦怠,面如涂铅。穿着一件破“棉猴”,旧皮鞋不系鞋带,整个一副俗装恹态的恶和尚形象。变得不如以前“可以”了,倒也不仅仅是由于当了爸爸,由于剃了光头,由于病,还由于当了作家。当了演员们的女人,是越变越好看,越“摩登”,以“摩登”而维持着好看。当了作家们的男人,则注定的越变越不“可以”了。功夫会花在“打扮”稿纸上,自己是什么鸟模样倒大抵不在乎了。
  老李说:“我们多等会儿不打扰吧?”她说:“没事,没事。”我问:“辛欣情绪如何?”她说:“辛欣挨批的次数多了,好像也不太在乎了。”又是一种“不在
  乎”。我说:“不在乎,这是境界。中国的作家,要习惯挨批,泰然处之才好。”她说:“没批到你头上,你才泰然。”我说:“是啊。别人的孩子被掐死了,总不像自己的孩子被掐死了那么
  痛不欲生。”正说着,辛欣回来了。我将老李介绍给她,替老李向她表明诚意。她坐下去,默然无声。我说:“老李是我朋友,诚心诚意来向你组稿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辛欣沉吟良久,方开口道:“晓声,不是我不讲交情,我近来差不多发
  一篇,挨批一篇。寄出去的,各编辑部都不敢发,你说我还写个什么劲?还他妈的写得下去吗?”翻弄着桌上的稿纸给我看,又说,“其实倒也不是不想写了。还想写,但实在写不下去啊!一个星期了,写了还不到六千字。我想冷却一个阶段,思考一些问题,我希望能不受任何干扰地进行思考。”说完,她将桌上的稿纸全部收拢,放入抽屉,锁上。仿佛今生今世不再拿出。
  老李说:“我不逼你为《青春》写稿。我来的目的更主要是看看你,代表本刊向你表示关注之情。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来日方长。作为
  刊物负责人,不能作家有难,则疏之,作家扬名,则近之,那就太势利了!”
  老李真好编辑,不愧我朋友。
  我们聊了近一个小时,十点后方告辞。夜风瑟瑟中,我们缓缓地走着,心中都有说不出的惆怅。当时《青春》也因为一篇什么小说,“散布了污染”,上了简报。我理解他的心情。自己顶着压力却来京专程找辛欣组稿,作为一个刊物的负责人,这“侠肝义胆”使我敬佩。
  至于我自己,用解放前上海滩小报记者评论三四流这个“星”那个“星”的语言说——正很“走红”。然而我也忧郁,我也压抑,大有“兔死狐悲”的凄凉。因为我不可能终生扮演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歌手”或“鼓手”的角色。我一旦也对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皱皱眉,摇摇头,或者瞪瞪眼睛,说几句冷的、酸的、尖刻的话,哪怕这话是真的,也便会与辛欣“站在同一地平线上”了。而一个作家,不,一个人,某些时对某些事,大抵总难免要皱皱眉,摇摇头,或者瞪瞪眼睛的。也总难免要说些什么使某些人们不大受用的话的。达到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