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节
作者:无组织      更新:2021-05-14 21:30      字数:46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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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却想,亲爱的表妹,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当穷困作为一种现实,对优越发表不敬的宣言的时候,结果得到的肯定不是关怀,而只能是敌对。这一种敌对,其实是互相的。“表弟”的做法,又何偿不是一种对他所妒羡的人精神上的进攻呢?理解、善良、同情、为自己的施舍或为他人的奉献,是填不平这种心理沟壑的。反差越大,沟壑越深。唯一奏效的办法,是消灭贫穷。像消灭丑恶现象一样。使穷人不再是穷人。而且最好不是革命的方式。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丑恶其实并不那么可怕,如同脸面上的疮痕。影响容貌但并不危害生命。而贫穷是另一种可怕得多的丑恶。贫穷是国家的癌迹象。如果这一种可怕得多的丑陋,和国家其他许多方面的丑陋结合在一起,就会发生“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大事。。然而我认为没有必要对她说出我的想法。。她语调缓慢地说:“几天后,那张被放大的照片上的女生自杀了。她成为大学生还不到一年。她的死,仿佛就是那次辩论的句号。我认为她的死,
  与发起那次辩论的学生有直接的关系。认为把那张照片放得那么大,并贴出来的人,是罪魁祸首。认为那样一种行为,是一种谋杀行为。不管他们自己是否也这么认为。然而,却没有谁觉得,对此应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更没有谁忏悔过。人们很快就把自杀者忘掉了,也把那次辩论忘掉了,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校园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每天傍晚,一对一对儿的,仍在树荫下、池塘边喁喁私语,卿卿我我,沉浸在浪漫和柔情蜜意之中。我也认为,他参与了谋杀。我对他又憎恨又感激。感激他在那次辩论会上,在内心里其实很冲动的情况之下,毕竟,没说出我的名字。如果,他当时指着我说:‘她,就曾高高坐在我头顶上!而且也照了像!’我想,我也肯定会自杀的。因为我的承受能力是很脆弱的。从小长这么大,我还没真正承受过什么。然而他却成了某些女学生心目中的‘拉赫美托夫’。她们都是大学一二年级的女学生。她们在背后称他‘小拉赫美托夫’。遗憾他身材未免瘦小了些。
  我经过请教式的询问才知道,拉赫美托夫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名著《怎么办》中的人物。我就找来那本书看。看到三分之二还多,那个拉赫美托夫才露面儿。除了每天晚上睡钉板,为了预先锻炼一旦被沙皇的警察逮捕,能经受酷刑折磨的毅力。除了这一个情节,书中那个拉赫美托夫并没给我留下什么感人至深的难忘的印象。但是倾心和仰慕,在女孩子中是互相传染的。好比伤风感冒的人打喷嚏互相传染一样。有些女学生开始给他写情书。这使某些比他英俊得多,以才子自居的男学生嫉妒得要命。这一种嫉妒,如同白马王子对流浪的乞儿的嫉妒。他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校园里的人马王子’。把他比作罗马神话中人首马身的怪物。
  说他只不过想从马的肚子里钻出来,加入诸神的行列,其实怀有堂而皇之地登上奥林波斯山的野心。他要与马的身躯分离开的痛苦,其实是他自己的野心造成的。他们越是贬低他、诽谤他,那些女生越痴情地倾心于他。终于有一天我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也钻入到我的心灵里来了。这是说不清道不白的。我只能这么解释,我被那些女孩子们的莫名其妙的痴情传染了!你仔细想一想就不觉得奇怪了。全校英俊的男学生很多。经济条件优越的男学生很多。
  自以为是才子或自以为是贾宝玉的男学生很多。善于以各种方式讨女同学们喜欢的男学生也很多,但像他一样,其貌不扬,却又相当孤傲,来自很穷困很穷困的地方,但又蔑视一切经济条件优越的幸运儿,并且在黄山当过背夫的,就他那么一个啊!而他对每一个女同学都一视同仁,一视同仁地冷淡,可远观不可亲近的样子。女大学生和普通的女孩子们并没什么大的区别。男性越冷淡她们,越对她们显得仿佛永远不可亲近,她们往往偏会对人家产生好感,偏想去亲近人家。你觉得奇怪是不是?。。”
  我说:“不,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对于没有恋爱过的女孩子,这其实是恋爱学习。本质上不是爱。是潜意识里的征服念头。”
  “你也学会对人进行潜意识分析了!我给他写了好几封情书。但一次也没敢鼓起勇气直接或间接地交给他。一想到那么多女同学都给他写过情书,我竟自卑得要命。觉得自己哪儿能配得上他啊!觉得与他比起来,他仿佛是一块经得起雨蚀风化的山石,而自己不过是一颗玻璃珠子罢了。何况在黄山我打过他一耳光。我想,那些日子,我是为他患了单相思了。不料,有一天晚上,同宿舍的女生表情很古怪地告诉我,宿舍门外有人找我。我出去一看,
  是他。他说:‘我是来还钱包的。。’我说:‘求求你,别在我宿舍门口谈这件事,我们找个地方谈吧!’我近乎低声下气。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惊慌极了。他显然理解我为什么一见到他会那样惊慌。他说:‘放心,我没有什么恶意。不过好吧,听你的。’尽管他这么说了,我还是惴惴不安。觉得只要是在校园内,无论哪儿,都可能被人发现,也许会被人偷听到谈话的内容。‘心中没有鬼,不怕鬼敲门。’而我当时心中是有‘鬼’的啊!黄山的事,就成了我心中的‘鬼’。自从那个女学生自杀以后,我心中这个‘鬼’常常在梦里对我进行威胁。我竟一直把他引到了校园外。他一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并没有对我提出抗议。在校园外的一片树林里,我站住,背对着他开了口。我说:‘你说吧!’他说:‘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啊,我就是要还你姐姐的钱包。里边有三百二十六元七角三分。黄山的事,我非常对不住你和你姐姐。你点点钱吧!’他说着就把钱包往我手里塞。我仍背对着他。我一甩手。不接。他说:‘你不收不行,我怎么能要这钱呢?’而我,已经泪流满面。你想想,我们这不是也等于约会么?可这是怎样的约会啊!他说:‘你拒绝,我就只好把它放在你面前了!我总不能变相地敲诈勒索吧!’他真的转到我对面,把钱包放在地上了。他直起身的时候,才发现我在无声地哭。‘你。。’他吃惊了。犹豫片刻,又从地上捡起了钱包。‘你别哭。你为什么哭啊!。。’轮到他惴惴不安了。‘其实,我心里一直挺感激你的呀!那一次我碰到的如果不是你,而是别人,我也许早就身败名裂,臭名昭著,出现在哪儿,都被视作一个贼了!至于你那几首诗,当然也是可以发表的。可我这个人,自尊感太强了。因为我内心里太自卑了啊!除了一点儿可怜的自尊,和一切学生比起来,我一无所有啊!不错,在黄山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当时我心里真羡慕你和你的姐姐啊!你们暑假可以无忧无虑地游黄山,而我却不得不在黄山当背夫。我承认,我当时产生了一种报复的念头。我觉得,让一些坐在我头顶上的人,内心里长久地被忏悔折磨,也是一种报复方式啊!我这种心理,不只是对你才产生的。背一切大学生们的时候,都强烈地产生过。可是你从我的角度想想,这又是一种多么可怜的报复方式啊!我。。我有时也恨我自己,既当背夫,心理又这么阴暗,多坏呀!我也想像你们一样,假期无忧无虑地四处玩玩。可我得挣钱啊!我得用自己挣的钱供自己念完大学啊!我还得经常往家里寄点儿钱啊!我。。我家里很穷,我们那个地方很穷啊!。。’
  “起初我始终一言不发,默默流泪,默默品味自己因他而感到受了伤害的委屈。可是听着听着,我的眼泪的成分变了。后来眼泪完全是为他而流的了。那一时刻,我明白了,他并不像别的女生们所以为的那样,是什么拉赫美托夫。我倒觉得他更是一个校园里的戛西莫多了!只不过他的容貌毕竟不丑陋,而是清秀的。他终于默不做声了。他蹲在了地上,样子十分悲哀。我觉得,在我眼里,他仿佛变成一个比我小十几岁的孩子了,而且,从里到外,遍体鳞伤。那一时刻我内心真是对他同情极了!怜悯极了。我不哭了。我什么委屈也没有了。
  我觉得归根到底,我不过是自以为受了伤害,而他才是那种真的受了伤害也只有躲在某个角落默默舔自己伤口的人!我也蹲了下去,像哄一个小孩儿似的哄他别哭。掏出自己的手绢替他擦眼泪。那一时刻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天使般善良的女孩儿。而这一种自我感觉使我都快将自己溶化了。我喁喁地柔声细语地对他尽说尽说,说的都是一些傻兮兮的话,都是那种年轻的母亲抚爱被自己无缘无故打骂过的孩子的话。真的。你别笑话我。你笑话我,
  我也不在乎的。我现在已经比较明白,什么才是值得羞耻的事,而什么事是根本不值得羞耻的事了。接下来的事情你可以想象。在天黑的情况下,在我们两个当时那种情况下,一切事,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那一天以前,我根本不知道温柔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在我没有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父母对我管束很严。我看的书极少。好几年没进过电影院。父母限制我看电视。允许我看的节目,是新闻、《动物世界》、《外国文艺》,和节日晚会。我也不知道一个像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究竟能温柔到什么程度。更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学会温柔。我总是很天真地想:温柔是男人的本能。当他们渴望表现温柔的时候,别的男人们将他们教会的。而直到那一天我才明白,原来温柔天生是女人的本能,而且根本就不用男人教。正如人喝水不用教一样。我竟变得那么温柔使我当时感到好幸福。真的。我觉得那种幸福那种美妙仿佛是无边无际的,由我生发出来,像一层层茧衣,包裹住了他。也包裹住了我自己。不断地再从我们两个人内心里身体里濡出来,弥漫了整个树林似的。而晚上的树林静悄悄的,仿佛也变得无比温柔了。用更加浓重的温柔,也将我们包围起来,他的温柔,却是孩子般的。我觉得他渴望一种温柔,一种女孩子给予他的温柔,好像已经渴望了一万年了。而他回报给我的温柔,只不过更是一种弱小的羊羔般的乖顺服帖。我觉得,他仿佛从一种壳里蜕了出来。那种壳,便是他平素的孤傲,独往独来,拒人于千里之外,凛然不可亲近不可侵犯似的假象。而偎在我怀里的,头依我心口的他,才是真真实实的他。他吻我像男孩子吻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他的温柔甚至是羞怯的。肯定也是他人生最初的一种尝试。偎在我的怀里,他向我讲述了他的童年少年、他的家、和他那个村子,他们那个贫困落后僻远被大山囚禁的地方。他又说了一次‘我的家很穷啊!我们那个地方很穷啊!’那一天之前,没人对我说过那样的话。
  我也从没想过,有的人的家很穷。有的地方很穷。我们城市里的人,不太会想到那些人和那些地方。听别人讲与他不相干的穷与你更不相干的穷是一回事。听一个偎在你怀里的人讲像脐带一样拴住他的穷,又是一回事。他一说,我的眼泪又簌簌地往下滚。我觉得,他那么了,其实也就是说了一切一切一切,那一种我从前根本没想到过的穷,虽然我依然无法想象得太具体,但却似乎是早已熟知的事了。他告诉我,他十二岁的时候,他母亲死了。埋他母亲那一天,老村长当着全村人的面,把他父亲咒骂了一通。因为他的父亲舍不得用家里唯一的一床旧被卷他母亲的尸体。而他就跪在坑穴边上,等着在母亲的尸体下葬时,给母亲磕最后一次头。父亲流着泪喃喃地说:‘被子卷了他娘,我和孩子盖什么?我和孩子盖什么?。。’当年父亲就为他找了一个继母。继母比父亲大六岁。因为是寡妇,他从此多了三个弟弟。而父亲决定再娶那寡妇的想法非常单纯——三个弟弟长大了,将是能做的劳力。多了三个劳力,也许兴家致富就有指望了。他们那个地方,兴家致富的含义,也是十分朴素而实际的。能吃饱饭,有换洗的衣服,睡觉有被盖,不枕土坯,枕枕头,那便是富的标准了。然而这样的奢望并没能实现。因为第二年他的父亲也死了。他告诉我村里的人没有病死在医院的,都是病死在家里。再痛苦的病也只能病死在家里。祖祖辈辈的人没有病死在医院的。不晓得能够住院治疗是怎样的一种福气。没有一家付得起钱将病人送到省城或县城的医院。过去治病靠的是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