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祝永达和父亲在麦茬地里播种晚玉米。祝永达在前面用镢头挖,父亲在后面把玉米种子下到坑里去,再用脚将土拨进去,埋上种子。父子俩在地里晒了一整天,连一亩也没种得上,这样的播种方式确实是太原始太古老了。原始社会,先祖们就学会了用这种方式播种,不过使用的是石器罢了。夏播和夏收一样需要抢时间。好多人没有牲畜,分到了一条牛腿或半条牛腿的庄稼人将牲畜倒腾掉了,死了牲畜的没有钱再买。有些有牲畜的庄稼人宁愿将牲畜廉价租给外村人,也不愿意让本村人租用,他们怕租用户一时三刻拿不出租金。同村人不好张口要,又担心发生了纠纷,拉不下面子。祝永达听见田水祥在隔壁地里一边挖坑一边抱怨:“分田到户有啥好果子吃?我先人给人当了半辈子牛马,人拉着犁种地,到了我手里,还倒退了,又得使镢头。”赵烈梅走到前边去一把夺下他手里的镢头,骂道:“你是叫花子嫖女人哩——钱少话多。你去埋种子,我来挖。”田水祥说:“好好好,你去挖。我知道你嫌我说分田到户不好。”赵烈梅掂起镢头,两镢头一个坑,一会儿,就把埋种子的田水祥撂到后边了。
吃毕晌午饭,祝永达去找会计祝万良,他想问一问夏播的进展情况,祝万良的母亲告诉他,万良上地去了。祝永达就撵到官路上的那片地里来了。他抬头一看,马志敬一家用人拉着犁播种。马志敬的人手多,三个儿子都能干活儿了。马志敬按犁,三个儿子用绳索拉,他的女人跟着溜种子,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儿提着篮子溜化肥。站在地头,祝永达老远就听见了父子几个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马志敬的大儿子马刚刚光着上身,脊背晒得黝黑黝黑,他们都大汗淋漓的,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老马,歇一歇。”
“歇就歇。”
三个儿子放下绳索,跑到路上的树阴下来了。
“有啥事吗?”
“没有啥事,我想找万良问一问情况。”
“问啥哩,好多人还没种完哩。咱人手多,还凑合,没人手的人,怕是按时节种不到地里去了。”
“刚分开,就是这样,过两年可能要好些。”
这只能是祝永达一厢情愿的想法和说法。
马志敬吃了几口烟,说:“我看万良从地头过去了,他大概在大塄弯,你去找。”
祝永达找到了大塄弯,五队的好些人都在大塄弯种玉米。祝万良也是用镢头挖地种玉米。他一看,祝永达来了,就停下了镢头。祝永达问他的进展情况。祝万良说:“我昨晚上统计了一下,夏播任务只完成公社分配的36%。”祝万良的爹将一粒玉米种子用脚埋住后,停下了活计,抬起头来看了看祝永达,“侄儿呀,伯是实话实说哩,老蒋那时候,我们穷人没牲口,用镢头种地,用人拉犁,如今,又要庄稼人这样种地,和那时候有啥两样?”老汉用布鞋将一个土块儿踏碎,拨拉到了坑里。老汉是个“裂筋头”,他动不动就拿过去和当今比。老汉埋了两个坑,又说道:“永达,你是松陵村的官人,能不能给上面说一说,叫给咱老百姓想些办法?”祝永达说:“三伯,上面能把地给咱分到户就不错了,你今年的麦子没有少打吧?松陵村人再也不为吃粮发愁了,得是?办法还得咱自己想。”老汉一听这话不高兴了,“上面那些人只管纳粮缴税,和那时候有啥两样?那时候,地里打得少,税也轻,松陵村满共才交十二石三斗六升四合麦子。你不信了问马子凯去,他当过乡长,他亮清着哩。”祝万良一听就挡老汉的话题:“爹,你看你,扯那么远干啥呀?”儿子这么一挡,老汉躁了,“你不知道。你爹我那时候穷,不掏钱还能把财东家的高骡子大马赊来种两天地,现在,你把谁家的牲口能赊来?我说错了,得是?种一亩地向人要十五块钱,抢人呀?心那么黑,还能当个财东?”祝永达笑着说:“三伯,你不要发躁,等忙毕,我到你家里去,你把过去的事给我好好说一说,我真还想听一听哩。你经见的世事多,国民党和共产党的世事都经见过。连你也说共产党不好,那就没良心了。”老汉争辩道:“不是共产党不好,是共产党的一些干部不好。”祝永达后悔他不该来找万良,他离开地里时,明显地感觉到,万良父子俩种玉米的和谐不可能再保持下去了。
祝永达向回走的时候,老远看见马志敬开始耱地了。他的女儿蹲在耱上,双手抓住绳索,父子四人拉着耱,太阳光似乎全部聚拢在他们身上了,他们满身是汗,祝永达不愿意再目睹他们那弯腰曲背的样子,走到地头,加快了脚步,逃跑似的很快过去了。来到六队的地里,田兴国他们几个又在抱怨,说这样种地,还不如生产队那时候。祝永达笑着说:“生产队那时候,有这么自由吗?现在,想啥时候出工,啥时候就出工,想啥时候收工,就啥时候收工。”田兴国说:“叫花子自由得很,没饭吃,咱要的是自在,要啥有啥才叫自在。”祝永达说:“你还想多自在?”田兴国说:“我要是活得自在,就不用镢头种地了。”田兴国的话对祝永达的触动不小,不自在是实行责任制造成的吗?不是,绝对不是。一定要纠正田兴国的这说法。可是,还不等祝永达开口,田兴国就笑了:“兄弟呀,你的心太轻了,人家给了二两银子你就磕头?”祝永达一听,田兴国的话味儿不薄。田兴国的意思是:上面只是把土地分给了农民,你就感激得不行,你咋那么容易满足?不是他祝永达觉得分田到户了什么都好,值得他感激,而是他认为走出这一步是很大的进步,很不容易。历史上的每次重大改革都是付出了代价的。而眼下的事实是,松陵村不少人用镢头种地。这种生产方式的倒退使好多农民难以满意。话甜不能当钱使。和田兴国这时候谈什么改革呀,历史呀,是很可笑的事情。他打消了和田兴国争辩的念头。
祝义和最迫切的愿望就是买一头牛。庄稼人要种好地必须自己有牛。玉米没按时种到地里去,就是因为没有牛。他连续去牲口集上跑了几趟,牙口轻的乳牛少说要六七百元,就是买一头能使役的犍牛也要四五百元,一斤上等麦子才卖三角二分钱,就是把家里的麦子全部卖掉也买不到一头牙口轻的乳牛。没有钱,想也是空想。老汉去和儿子商量。祝永达一看父亲买牛心切,就说:“我给你凑些钱,你把猪圈里的那头猪卖了,先花两百多块买一头牛犊,来年再使唤。”老汉想,儿子的话说得有道理,有多少钱办多少事,先买一头牛犊子也行。
第二天,恰逢是单日,正是公社收购站收购猪的日子。天刚亮,祝义和就吃了饭,去卖猪。祝永达帮父亲把猪装进了架子车,到大队里去了。那头肥猪蜷卧在架子车里不住地哼哼,吕桂香抓了一把玉米,叫猪吃,她一只手端着一个盛玉米的小瓷盆,一只手在猪身上抚摸,祝义和没有注意到,吕桂香流泪了。这头猪是她一手喂养大的,现在她又眼看着它将被送死,她心肠软,很怜惜,总觉得猪也有一条命呀!吕桂香就是这么一个很善良爱动情的女人。听见祝义和从房间里出来,吕桂香用围腰布擦干了眼泪,她一看,祝义和将一条“大雁塔”牌香烟向手提包里塞,这条烟是在外地工作的外甥回家探亲时给他带来的,割麦时也没舍得吃。“你去交猪,拿烟干啥呀?”祝义和说:“如今这世事,你不知道?万一交不上咋办呀?”吕桂香一听,他要拿烟去送人,不理解:“咱这猪膘色这么好,还愁交不上?”祝义和说:“膘色好并不等于能验上。”吕桂香大概觉得老头子的话没有道理,疑疑惑惑地看着他,祝义和已经按住了架子车辕,回过头来说:“这世道,没人和你讲道理,有权就有理,人家不收你的猪,你干瞪眼,没办法,这事你不是没经过。”吕桂香叮咛老头子:“验不上,你就把猪拉回来。”
祝义和来到公社收购站的时候,他的前面已经排了十几辆架子车,他将架子车排在后边,蹲下来等待。太阳快端了,还没有开始收猪,过磅的坐在磅秤后面漫不经心地抽着烟,他那眼神里的意思是:你们手上的猪能不能换成钞票,权力就在我的手中掌握着。年纪轻轻的,目光里就盛满了主宰人的愉快和时刻准备施展的蛮横。那个验等级的坐在房间里和几个人说闲话,他用高喉咙大嗓子牛皮哄哄地表示:在这一方院子里他和过磅的是权力至上的人物。他故意用等待的焦灼折磨这些巴不得把猪卖掉的庄稼人,他摸透了此时此刻庄稼人的心理,庄稼人越是心急发慌,他越是慢条斯理。庄稼人等急了,眼看失望得没办法,相互询问:几点钟开始?其实,在这院子里就没有时间概念,那个验等级的嘴里说出的时间就是法定的时间。有几个庄稼人撺掇一个身坯高大的中年人去问问,究竟几点钟开始收猪。那个看似一身力气的高个子庄稼人缩头缩脑地不敢去。这时候,祝义和开腔了,他说他去问一问。
祝义和推开那扇门时万万没有想到他将遭遇什么,不然,他不会进去的。验等级的一看进来了一个老汉,双手将他向门外推,祝义和说:“我问一下,几点钟开始?我等了半晌了。”验等级的说:“你管几点开始!到外面等去。”就在这时候,祝义和从提包里取出了“大雁塔”牌香烟,验等级的鄙夷地瞅了一眼烟牌头,叫祝义和拿上烟走人。尽管这条烟只值二元六角钱,但对祝义和来说,已是奢侈品了。祝义和说我等着用钱哩,你能不能把我的猪先收了?祝义和将烟放在桌子上,验等级的说:“你拿上烟快走,不然,我就不客气了。”祝义和没有拿烟,他还没有干过这事,以为那些收受贿赂的人都要推让一番的。房间里的一个陌生人说:“这老汉,你拿那烂烟还想送人?”祝义和就不知道,这种烟送人是拿不出手的,假若他拿出来的是几十块钱的礼物,这个年轻人不收,太阳非从西边出来不可。祝义和看不来眉眼,还很固执。验等级的一声不吭,拉开了门,抓起那条烟,顺手一撂,烟被撂在墙角那一堆脏兮兮的猪毛中去了。验等级的高声对交猪的庄稼人说:“你们都看,就是这老汉,拿一条烟来糊弄我,想叫我给他验个好等级。”验等级的这一手真是绝活儿,他将祝义和交给庄稼人去审判。立时,交猪的庄稼人将不满、厌恶、愤怒的目光扭过来齐刷刷地对准了祝义和,庄稼人七嘴八舌地指责他不地道,有的人用粗话骂他是溜尻子的“尻子客”,有人说他是背着猪娃撵狼哩——没事惹事。那个高大身坯的中年人,还想在老汉身上来几拳向验等级的表示他的正直。祝义和走到墙跟前,弯下腰,从那堆猪毛中捡起烟,装进提包。他返回来抱住头蹲在自己的架子车跟前,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他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
终于开始收猪了。轮到了祝义和,验等级的看也没看他架子车上的那头猪,粗声粗气地说:“没事没事,拉回去。”祝义和一听,木然了,他愣怔地看着验等级的被簇拥到前边那个架子车跟前去了,呆站了一刻,撵上去挤到跟前拉住了验等级的衣襟:“你给我再看看。”验等级的回过头紧瞅住他那只粗糙的手:“放开!”祝义和恳求道:“你给我再看看。”验等级的举起了剪猪毛的剪刀,祝义和才松开了手。眼看没望想了,祝义和立时醋心了。验等级的刚拧过身来,祝义和突然跪倒在这个比自己的儿子年龄还小的晚辈跟前了,连他自己也可能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跪倒在稠人广众之中,跪倒在蓝天白云底下,跪倒在一个无赖面前。他抱住了年轻人的腿,头颅低下去了。他的哀求和着血和泪。验等级的年轻人无动于衷,他根本意识不到他是在作践这个比自己的父亲还年长的庄稼人,厉声说:“放开手!”交猪的庄稼人都围过来,他们为了自己的猪能验上等级,用缺少情义的责备来讨好这个年轻人。他们大概觉得,如果将祝义和挤走,就给他们自己多了一个机会。他们明白,如果自己的猪验不上等级,也会像祝义和一样窘迫、伤心,他们都等着用这一笔钱来支付紧要的开销。一个上了年纪的庄稼人走过来拉住了祝义和的手,他将祝义和扶起来了,他可能觉得,这老汉确实太可怜了。他对旁边几个瞪眉竖眼的年轻人说:“咋能欺负老汉哩?雀雀也有指甲盖大的脸,不要把老汉弄得没脸面。”这时候,有一个庄稼人从松陵村匆匆赶来交猪,他是松陵村大队第七队的队长田得安,他一看这情景,对围拢的庄稼人说:“你们欺负人也不看看是谁?他是我们松陵村祝永达书记的爹。”验等级的一听是村支书的爹,立时变了脸。他深知,要在南堡公社站住脚,就不能得罪每一个村支书,他们是用得着的人。他走到祝义和的架子车跟前,操起剪刀,咔嚓咔嚓地剪猪身上的毛。祝义和接过条子一看,验了个二等,老泪纵横了。
祝义和一回到家就躺倒了,吕桂香以为他是伤风受凉了,给他熬了生姜葱白汤,叫他喝。喝了也不抵事,老汉依旧饭量大减,昏睡不起,祝永达要叫祝正平来给他看看,他不,他说躺几天就好了。祝永达还是放心不下,叫祝正平来给父亲号了脉,祝正平是自己人,实话实说:他没有大毛病。祝永达才放心了。
祝义和的病在心里,他心里发酸发痛。他真是没脸了吗?他后悔自己不该下跪,真是老糊涂了吗?他细细一想,是那样,也不是那样。面对任何一个有权的人,他都毫无办法,不要说验猪的是个年轻人,就是一块木头,他也没有办法。在松陵村,解放后这几十年来,最尊贵的人要算田广荣,田广荣的尊贵是靠什么保证的呢?还不是因为他是村支书,有权!而在解放前,他的父亲,他的爷爷,还有马子凯、田老三,这些人物肯定是松陵村最尊贵的人,而他们的尊贵又是靠什么保证的呢?靠的是有社会地位,有经济地位。活老了,他又明白了一个事理。人有时候必须屈辱地活着,这是世事。
躺了几天,祝义和对儿子的“为自己”有了点理喻。他觉得,儿子比他强,内心是强悍的。这么一想,他心里就轻松了些。
他在收购站受辱的事至死也没给祝永达说。为了不叫儿子知道,他跑到田得安家里去捂田得安的嘴,直到田得安给他保证,不向任何人说出去,他才离开了田家。
躺了六天,祝义和起来了。他的心里仿佛蜕了一层皮。祝义和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到集市上去买一头牛回来。这一次,他怀揣着票子到集市上转悠,转悠了两天,他没有选中一头牛。要么是他看不上,要么是他看上了,票子不到位。
已经是赶第四个集了,他转悠了大半天也没拿定主意。一个经纪在他转第一个圈子时就盯上了他,那经纪把他领到了集市南边,指住一头乳牛问他咋样?他看了看,牛的毛色不错,膘也壮,只有三岁口。他说:“牛是好牛,咱的票子怕是不够。”经纪将袖子向下一甩,右手缩进了袖口里,祝义和随之将手袖在袖子里伸过去叫经纪捏,经纪一捏,去和卖主谈一谈,又来给他还钱。经纪一边在袖子里抖动着手,一边说:“你再添这个数,拉去算了。”祝义和好像被蝎子蜇了一下将手缩回来了。这么好的牛咋只卖二百多元呢?他有了疑心:莫非这牛是偷来的赃物?莫非这卖牛的是阎王爷太太有喜,怀的鬼胎?经纪一看他不拿主意就问他:“咋样?”他说:“主家说的那个价钱怕不实在吧?”经纪当然看出了他疑惑的不是价高而是价低,就将话挑明了:“卖不上价,不是不想卖,这牛有点小麻达。”“啥麻达?”“它是青光眼。”原来是这样,难怪呢。祝义和走到牛跟前,用手在牛眼睛前拂来拂去,牛果然不眨眼。这青光眼就是细看,也看不出来。祝义和摇着头:“牛没眼睛咋犁地呢?”经纪说:“牛要是有眼睛,你掏六百块也拉不去。牲口比人听话,你牵上它使一阵子,就能上畔了。”祝义和说:“能不能在这个价上说?”他和经纪又捏了一遍手指头。经纪笑了:“没事,没那事。你出的这个价只能买一条牛腿,你把主意拿定,你不要,我就给别人了。我看你是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才给你撮合哩,换了别人,那个价我不说。”祝义和又看了看牛的牙口,摸了摸牛的膘。经纪解下牛缰绳,给祝义和手中塞,“拉去吧,你是捡了便宜,该知足呀。”这时候,卖主走过来,一把夺走缰绳说他坚决不卖了,经纪又从主人手中夺过来牛缰绳,“老汉,掏钱吧。话说到交里,手插在腰里。”卖主抓住了经纪的手说:“说不卖就不卖了,我看这老汉心不诚。”经纪说:“老汉,你答句话,你不要,我就把缰绳给人家了。”经纪和卖主一唱一和,祝义和动摇了,他将腰里的二百四十六元全掏出来了。经纪点了点,给了卖主,卖主一数票子说他不卖了。经纪先是给卖主回话,卖主的态度很强硬,拉着牛要走。经纪又求祝义和,祝义和将身上的钱全部掏出来只有三块钱。他本来留着这三块钱是准备吃两碗臊子面,回去时再买二斤肉的。他把这三块钱交到经纪手上,才拉上牛,离开了集市。
祝永达并没有因为父亲买了一头瞎眼牛而抱怨他,有多少钱办多少事,如果父亲手边头有钱是不会买一头病牛的。吕桂香一看这牛走起路来理屈气短似的低着头,腿也不灵巧,就说:“怕是把醋煮下了,这牛咋使唤呀?”祝义和说:“牛还壮实着哩,能使唤,有总比没有强。”祝义和说的是结实话:种麦子不比种玉米,一把镢头根本不行,种麦要一犁一犁地犁过去,没有牛,就得用人拉犁。
没几天,就开始种麦子了。第一天,是祝义和托着犁,吕桂香牵着牛。祝义和总以为,这瞎眼牛牵上几回,就可以上畔。他犁了有一分地,叫吕桂香松开手。吕桂香一松开牛的笼头,瞎眼牛就在地里横着走,胡乱地转圈子,祝义和用鞭子打,再打它也不上套。祝义和这才明白,他被人使上了眼光雾,经纪的话是骗人的。第二天,他在前边牵牛,祝永达在后边托犁。一晌下来,祝义和走得腰酸腿困。但他一看,邻家地里一家人背着套绳拉着犁弯腰曲背步履艰难的样子,心里就想,还是多亏了这头牛。
节气过了秋分,麦子种不到地里去,庄稼人心如火烧,没有牛的人,谁也帮不了谁,谁也不愿意再帮谁。由于地多牛少,地里湿度很大,即使有拖拉机也进不了地,牛就很金贵了,租也租不到手。有牛的人将种一亩麦子的价钱由五元抬高到了二十元,而且还牛皮哄哄的。上了年岁的人一腔怨气,他们说,那时候,租财东家的高骡子大马也没有这么高的价。有牛的人就说,你嫌贵,我还不给你租呢。
没有牛,难住的不是一家两家。田玉常用人拉着犁种了一天麦子,人受不了,就四处去借牛,他知道妹妹家有一头牛,就先去了妹妹家,妹妹告诉他,他们将麦子种上的第二天,妹夫就吆着牛到南塬种麦挣钱去了。田玉常叫妹妹到南塬去找一找妹夫,妹妹吞吞吐吐了半晌,听她的口气,就是把妹夫找回来,也不会给他白白种麦子。人情比纸还薄了,使唤妹妹家的牛也要掏钱!如今的世事真是应了农村人说的那句话:“娘和女,亲是亲,一两棉花拿秤分。”有人就说,在生产队里时,人和人之间不是这样的。
田玉常气愤不平地离开了妹妹家,到了三十里开外的三姨家去碰运气。到了三姨家,他才知道,种麦前,表弟因为没钱花和姨夫闹矛盾,把牛卖了,三姨家的麦子也没种到地里去。转了一整天牛没借到,还耽搁了时间,田玉常回来后,只得用人拉犁种麦了。地里很泥泞,拉犁十分吃力,田玉常就叫赵烈果扶犁,他和大女子田小娟在前边拉。田小娟毕竟是细皮嫩肉的女孩儿,一晌犁拉下来,两条腿就迈不动了,肩胛和脊背上被绳索勒出来的印儿血红血红的。从那时候起,田小娟就想,她将来一定要想方设法离开农村,无论如何不嫁给农民,农民到什么时候都苦焦。
祝义和给自己种上麦子以后,想叫瞎眼牛歇两天,牛刚拉上槽,田水祥就来借牛了。吕桂香一听是田水祥就从房间里出来说:“我家的牛是瞎眼牛,不好使唤。”田水祥说:“我叫烈梅牵着就是了。”祝义和说:“牛确实不好使唤。”祝义和也不想把牛借给田水祥,他想,他将三间厦房白给了他,一间牛棚送给了他,他沾上了你,就没完没了,得寸进尺,好像是他应该帮他。田水祥站在院子里不走。祝义和进了牛棚,他跟着进了牛棚,祝义和到了前院,他跟到了前院。他张口闭口义和叔,还说:“等我有了钱。一定给你租金。”祝义和就想:就你那样子,啥时候能有钱。他说:“我的瞎眼牛是个残疾,牛是不租人的。”田水祥说:“那就算借吧,借我一两天。我会记住你的好处的。”祝义和被缠得没办法,将牛从牛棚中拉出来给了田水祥,他叮咛田水祥:“按时把犁卸了,牛活路重,得给吃饱。”
田水祥一走,吕桂香就抱怨老汉:“你连个瞎好人也认不来?给谁借都行,不能给田水祥借,他这个人是个热粘皮,没胎骨,粘不得。”祝义和说:“我也想叫牛歇两天,他缠着不走,算了吧,牛都叫他牵走了,还说个啥?”老两口正说着,祝永达回来了。祝永达到牛棚里一看,不见了牛,就问父亲把牛给谁了。祝义和说:“田水祥把牛牵走了。”祝永达说:“我想把牛借给田得安用两天,田得安的女人病了,叫两个娃拉犁,娃娃太小,拉不动,才种了一亩多。”祝义和说:“我去给田水祥说,叫他明天把牛还了。”祝永达说:“你不用说了,我去给他说。”
祝永达一走,祝义和背上背篓到半坡里给牛割青草去了。
村子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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